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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之前的风格哦。 这伙计想干吗? 接着往下读……读完小松那篇文章,读完那几个小姑娘的系列文章…… 我慢慢读出了他的克制。 他努力克制自我倾诉,努力自我定格在一个路人甲的角色上,努力丢开鸟瞰,努力去倾听。 是的,读得出来,他克制得很辛苦。 但是,当一个才子学会了去倾听,真的是件挺牛逼的事情。 这个时代流行的是微信,我说话,你听着就行,我发朋友圈,你看着就行。 急于引领、急于表达的人们在慢慢缺失着倾听力,人人都觉得自己理所应当I am king。 时时以“我”为中心的人,很难拥有平行的视角、平等的心态。 视角、心态不平等,如何去倾听? 一个不懂得倾听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 幸甚,这本书,我读出了远近的倾听。 故而,于此恭喜才子远近,你的这次冒险式的自我洗牌,有朝一日将种瓜得瓜。 祝定心。 远近,我不打算问你借钱,就不接着夸你了,咱换个话题吧。 关于这本书,我较中意那几个姑娘的故事,原因如下: 都是普通人,普通的让人轻易就可以在自己的周围找出几个名字对号入座; 都很坎坷,但终究都挺过来了;都很坚强,坚强得挺让人心疼的。 …… 既于此娑婆世间走一遭,皆有“命运”二字为轨为辙,所谓命运,大都是螺旋状矢量前行,抛物线式的……既是抛物线,自然忽明忽暗、有起有落。 世人大都宿命,觉得难以抗命,故而身处抛物线谷底时大都认命。 万幸的是,总有一些东西能成为抗衡命运的力量(这个道理无需多言),我想说的是:每个人对这些力量的解读和排序皆不同,例如我首推“善意”,你青睐“坚强”。 说的没错吧,你貌似在写那些坎坷的姑娘的坎坷,实则在写她们的坚强。 其实不论善意还是坚强,都是普普通通的道理。 可人们往往不待见普通道理。 可管饱的都是米饭馒头而未必是奶油和糖霜啊,正因为道理普通,才更需要讲故事的人在故事里通过故事讲出来哦,你说是吧? 挺好的道理,挺好的故事,挺好的姑娘。 都怪招人心疼的。 你告诉我说,整本书都是真实的故事。 为“真实”二字点个赞。 是的,虚构的故事或许更有文学张力,但既然书写的是人性中的向阳面,那或许记录比创造更可贵吧。 远近,你是才子,我揣测,你的文学诉求一定高于我这种野生作家,那就请继续真实地去写吧,真实的故事写得足够多了,再去虚构创造,或许会事半功倍吧。 不急的,形意半年打死人,太极十年不出门,急不得。 有句话我很喜欢,与君共勉:真实的故事自有千钧之力。 还有一句话赠君为履:任汝千圣现,我有天真佛。 这一句话,一并寄与远近的读者们可好? 好吗?好的。 阿弥陀佛么么哒。 大冰 2014年11月15日 第一辑 每个人都在用力地活着, 用自己的方式 仿佛时空交错,又好像正在发生。这些姑娘们成长在不同的背景,延续着不同的情节,但她们一定都曾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扮演着种种角色,交换着种种身份,给我们的生命带来巨大且无声的震动。 我们跟她们一起经历这些故事,或者只是旁观而已,但是,我们无法忘记她们,她们支离破碎的生命,在亲情、友情、爱情的交错到来中渴望着最终更好的完整,也许皆大欢喜,也许沉默无语,也许,你一定见过她。 她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和经历,行走在这空旷又热闹的城市里,从霓虹闪烁的窗口、从鳞次栉比的大楼、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从午夜无人的巷口一一走来,默默生活在这里,她们可能没有那么出众,但是,她们依然勇敢而顽强。 走好,姑娘? 这个故事我只说一次,我也只能说一次。如果你以后遇到我,我不会告诉你她是谁;如果你之后问起我,我也不会说她就是我。这个世界,人来人往,但真正能够爱我的,只有我。—她 01 她小时候唯一的玩伴,是一只猫。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依然有着深深的寒意,天空下着细雨,她第一次被母亲赶出家门,坐在马路边,路灯照到离脚边不远的地方。父亲在外未归,她无处可去,低头看着水洼发呆,这时她感觉有东西在蹭她的小腿,是一只猫。 这只猫实在是小,浑身黝黑,它抬头看着她,然后用猩红的舌头沙沙舔着她伸出去的手指。她轻轻抱起它,慢慢抚摸它的头。小猫歪着头眯上了眼睛。她说,你也没有家吗?跟我去奶奶家吧。 她出生在安徽省宁国市的一个乡村,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到了采茶的季节,满山满野开满了映山红、紫藤萝、桃花、李花。她出生在夏天的清晨,听奶奶说,母亲生她的时候动了胎气,几乎难产至死,惊醒了整个村子的人。后来村子里的老人都说,这孩子命硬,不得了啊。 她在出生后不久过继给了大伯,父亲的一个叔伯兄弟。 大伯小时候撞到头,平日看起来有些痴呆,生活基本靠亲戚料理,一生未娶,父亲可怜他没有后代于是擅自做主。母亲曾经愤愤地对她说,你刚落地,你那个傻爹就把你过继给了你大伯,可你还住在家里,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一刻不得闲。 她四岁时弟弟出生了,家里有了男孩,母亲越发不喜欢她,指使她挑水浇地、洗衣服、刷碗。她从来不敢反驳,不然就是一顿揍,父亲如果阻拦,母亲就站在家门口哭闹。她看着母亲的样子,背过身去继续心惊胆战清扫院子。 七岁那年,某一天她在睡梦中被惊醒,屋子里站满了亲戚和邻居,奶奶搂着她开始痛哭,父亲一脸凝重地望着她,母亲怀里抱着弟弟,站在人群的最后,不停翻着白眼。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夜她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嘴里含糊地叫嚷,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是神鬼上身。去了医院检查才确诊得了癫痫,那是一种极难治愈的精神类疾病,发作起来无法控制。自那以后,她的人生像是突如其来的病症,一发不可收拾。 02 在她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山路到县城医院看病,她觉得医院走廊的灯那么白,路那么长,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曾经不止一次问她的父亲,爸爸,还要多久?我还要回学校上课。 她喜欢上学,她喜欢闻学校里高大的灌木树丛的味道,只是她有病在身,家人特别交代不能激动,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她只能乖乖地上课,还好成绩一直都是拔尖。老师也格外关照她,可其他的同学却认为老师偏袒,联合起来欺负她,在她的水杯里倒脏水,上课揪她的辫子,拿刀子划开她的衣服。有时她会哭着告状,老师除了批评也别无他法,反而愈演愈烈。 有一次,几个男生在体育课时起哄,她气不过和他们推搡起来,一个男生把她推倒在地,她失去了意识。后来在医院里父亲告诉她,当时她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吓坏了所有的同学和老师。等她康复回到学校,所有同学对她避之不及,看到她就远远地怪叫,妖怪!妖怪来了!大家快跑啊!妖怪来了! 她整个小学时光,一直都是各种的药罐和中药陪伴着她。自那次犯病之后,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前往医院,家里的积蓄所剩无几,父亲迫不得已外出打工,母亲的脸色一天天越加难看。后来,她开始吃一些奇怪的偏方,有山羊的犄角,有动物的死胎,一碗碗中药灌下去,病情总算略微得到了控制。 长时间服用中药控制了病情,但也带来了副作用,她夜里经常做噩梦,哪怕是醒着,那种恐惧感也如影随形,寒意从脚底漫起,上升到身体直达脑子里,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害怕和恐慌让自己无意识地泪流满面。她偶尔歇斯底里地大哭,母亲都会喝令制止,于是她只能咬着被子,任凭那份恐惧一次次侵蚀自己。 幼小的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病,讨厌自己的母亲,讨厌学校的同学,她开始沉默寡言,她觉得世界遗弃了她,那时她在想,如果母亲讨厌自己,没有人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把她生下来? 在她心里,奶奶是对她最好的人,除此之外就是点点,点点是她给那只在路边的小猫起的名字。只要她被妈妈打骂,她就会躲到奶奶家,奶奶会给她做好吃的饭菜,端来清香的新茶,点点会陪她玩耍,窝在她怀里睡觉,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是快乐的。 03 曾经老师在课堂上提问,你们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同学们纷纷回答,蛇、老鼠、蜘蛛、鬼…… 只有她站起来,略微一沉思,然后说,过年。 她最害怕的事情,是过年。小学到初中,父亲外出打工过年时才回来,她不喜欢看到父亲那张愁容满面的脸。父亲不会给她带礼物,不会讲外面世界的精彩,而是一次次告诉她,挣钱有多难,花钱多容易,世界多险恶,人心多复杂,她打心底不想听到这些。 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在家独身一人,村子里光棍很多,日久天长,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父亲在外面有了人,有人说母亲和村里的谁谁谁好上了,有人说她根本不是亲生的,有人说弟弟是母亲的野种。 村里的邻居你一言我一语,背后指指点点,母亲的日子过得艰难,于是把火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父亲回来的那几天,流言就会达到鼎沸,在过年的那些天,两个人的吵架几乎成了每日的主题,最后都会回归到她的身上。母亲的歇斯底里,父亲的抱怨忧虑,充斥着本来应该是欢乐团聚的时光。 她开始在奶奶家掰着指头算父亲离家的日子,期待自己的假期早点结束,她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独处,习惯抱着点点对它诉说自己的烦 恼,习惯坐在书桌前不停看书和发呆。奶奶照顾她无微不至,但却无法弥补她心里那份越来越空虚的失落感。 高中三年她在县城读书,要交不少的学费,弟弟上学也要用钱,父亲一人赚钱已无法负担,母亲虽然不情愿,但也来到县城一家饭店打工,可不久母亲便和老板的一个亲戚在一起了。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所有人都说母亲下作,父亲得到消息暴跳如雷,争吵更加频繁地发生在难得相聚的时候,母亲理直气壮,父亲垂头丧气,她充耳不闻。 高三时,父亲的性子开始变得偏激和古怪,经常半夜给她打电话,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不甘,言辞激烈地说母亲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 那一段日子,是她难以回首的时候,每次她不得已接完父亲的电话,都会躲在学校教学楼的后面号啕大哭,然后擦干眼泪装作无恙回到宿舍,内心的苦闷像是一颗炸弹,滴答作响,随时都会引爆。而这最终的结果,就是一向学习成绩优异的她,高考名落孙山。 她开始渐渐烦父亲,不愿意接他的电话,也不愿意理会母亲和弟弟,每逢放假就直接回到奶奶家,终日和点点做伴。 高考成绩不理想,家里屋顶几乎被掀翻,父亲责骂她,说他很失望,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失望。母亲不愿意花钱让她去上三本,说女娃上个专科也好早点出来赚钱养家,激烈的争论和老话重提占据了整个暑假。最终,父亲坚持把她送到了大学,一所普通的三本学校。 在大学时,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父亲和母亲终于离婚了。 04 父母离婚后,她跟着父亲生活,那时真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别人家都是开心平淡过日子,她的家就是摔盘子摔碗。折腾了这么些年,终于有了一个清静的了断,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但是好景不长,离婚后的父亲开始酗酒,几乎每天都在酒精里沉溺。好像母亲走后没有人和他吵架不习惯,或是自己内心的苦闷无处发泄,他开始将这份暴躁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父亲每次喝得酩酊大醉,就要给她打电话大闹一场,抱怨这些年的不如意。他甚至不止一次埋怨她,如果不是她得了癫痫,要治病要花钱,要上大学要花钱,他就不会出去打工,母亲不会独自在家,也不会跟别人跑了,将来她嫁出去也跟别人跑了,自己白白养了一群赔钱货。 她的精神几近崩溃,曾经犯病时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她在电话里大吼,那你干吗把我生下来?你怎么不把我掐死?我死了你们就如愿了! 她曾经认真考虑过死这回事,她觉得活着没意思。她整个的青春时光,都被自己的病和父母的争吵毁掉了。可是,她又想到疼爱自己的奶奶,想到了可爱的点点,她内心不舍。奶奶已经年迈无人照料,点点也已是一只老猫,她们在家里相依为命,她将来还要照顾她们,照顾大伯。她终究没有进入死胡同。 大四时她认真用功准备考研,但全家一致反对,理由一如当年母亲所言,应该早点工作赚钱养家,气氛冷到了极点,她尽力躲避和他们相处的机会,拒接他们的电话。后来父亲狠心地说,以后只给你一半的生活费,剩下的一半找你妈要去。 她深知母亲不可能负担她的任何费用,这些年母亲没有给过她任何的零用钱,最近几年都不见面,血缘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后来她被迫放弃了考研的念头,开始实习和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在自己即将毕业的时候,父亲突然打电话说他生病了,让她回去。 她想也没想挂断了电话,她觉得父亲是在欺骗自己,她甚至感觉现在和父母就是仇人,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早已经把他们的距离拉远,直到后来弟弟亲自打电话告诉她,她才心急火燎地赶回家里,而那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 父亲的病发现得很晚,平时只是持续地发烧,以为是感冒未痊愈不放在心上,等到确诊却早已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医院花费巨大,家里没有任何积蓄给父亲治病,在父亲的再三坚持下,她把父亲接回了奶奶家,陪伴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几个月。 父亲回家后不久,最疼爱她的奶奶突发中风,也瘫痪在床。那时的她,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和奶奶,望着家徒四壁的困境,真的感觉到绝望,眼前一片黑暗。她抱着苍老的点点默默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05 她回家后不久,点点身上突然有了许多跳蚤,家人被叮咬得满身是包。奶奶提议给点点除虫,她颤颤巍巍给点点身上滴农药,结果不小心将一整瓶农药倒在点点头上,点点不久开始口吐白沫,两腿直瞪,她吓得给点点清洗用药,耐心照料。 她心里害怕极了,曾经的担忧是从身体到内心,而此时是从内心散发出来,那是一种直接扎进心脏的焦虑。她怕自己一觉醒来,父亲和奶奶已经离开,也害怕点点离开,她怕自己没有在最后一刻站在床边,她怕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就来不及了。 那些时日,她每天早起,去唤医生给父亲和奶奶输液,做一日三餐,清扫屋子,给奶奶翻身,给爸爸擦洗身子。所有的亲戚避而远之,邻居来送些营养品也不再登门。她曾经给母亲打电话,刚说父亲生病母亲就打断她冷冰冰地说,别找我,我没钱。 后来父亲病情急转直下,全身浮肿,医生束手无策,她开始张罗父亲的后事。她变得异常清醒,一边照顾奶奶,一边分担琐事,每天睡个把小时,后来父亲全身疼痛,她衣不解带终日在床边伺候,父亲无法进食,她就把水沾在父亲的嘴边湿润,把稀饭和牛奶用针管打进父亲的嘴里,实在太累,就靠在床头睡几分钟。 有一日,她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点点在她的脚边喘着粗气,这时父亲突然醒来,表哥凑过去询问是否有事,父亲摇摇头,过了良久他才低声地说,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姑娘,她太老实了,以后没人管,肯定要吃亏的,我不放心啊。 父亲以为她睡着了才和表哥说了这样的话,但她却一字一句地听到了。那一夜,她靠在床头默默哭了许久,不敢发出声音,不敢耸动后背,不敢有任何动作,她只能拼命咬住嘴唇,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后来她把嘴唇生生咬破,口中都是血腥味。 几天后,父亲去世了。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来送别,唯独母亲没有出现。她望着现在这种热闹的景象,想着几天前家里的冷寂样,不由心里一阵冷笑。她给父亲擦拭身子,给他穿衣服,送他入棺,为他守灵,看他下葬,她不曾哭过,邻居背后的议论不能打垮她,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倒下了。 父亲的后事妥当后,她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奶奶平躺在床上流泪,她走上前去,看到点点横倒在床边,她下意识地过去抚摸它,才发现它的身子已经僵硬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的父亲,她的点点,都已经真正地离她而去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悲伤终于顶破多日来疲劳产生的麻木和停顿,她张了张嘴,喉咙已经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06 当年岁越长,就会越发现,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去世后,她留在家里照顾奶奶,那两个月,她睡在奶奶的旁边,几乎整夜整夜流泪,就和之前那次一样,哭得无声无息。她只要稍微一合眼,父亲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脑海里,然后眼泪就会决堤。 那段时日,她也终于明白,最大的得失,就是生死,再没有比它更加让人心痛的事情。有人穷尽一生守护了自己的破碎,到头来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怎不让人唏嘘? 上天终究还是垂怜,奶奶逐渐好转,最后生活可以基本自理了。 在她开始认真思索以后道路时,村里的热心人开始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也认为自己的生活就是这般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倒下,不会再站起,她也觉得那些往事会永远伴随她一生,让她这样苟延残喘,勉强度过便罢了。 但是,每当日子往前过一天,她也越清醒, 她想去外面的世界,赚钱养活自己,赚钱照顾年迈的奶奶和痴呆的大伯,给他们雇保姆,帮他们翻新老房子,给他们装暖气和煤气炉,不让他们再那么辛苦。 她知道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有人如同山里的风,有人如同云做的雨,有人是泥巴塑成的像,有人是锻炼出的金。她明白,一切都没关系,哪怕此刻无法释怀,首先要离开。 这条路究竟该怎么走,她没有想好,但她不愿意重走一遍回头路,也没有准备去真正面对曾经的苦涩和隐忍。她已不再记恨自己的父母,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她唯一清楚的是,如果暂时迈不过去,就先躲开,绕个圈子。 总有一天,往事重头越,心中已释然。 又是一个初春的雨夜,她坐在书桌前,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一样的夜晚,幼小的她坐在马路边上,遇到了那只叫作点点的小猫;她想起在学校第一次犯病,同学追着叫她妖怪,她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她明白,心里有一些事情,终究是放下了。 在她独自前往北京的那天,奶奶颤颤巍巍送她到公交车站,临上车时,老泪纵横的奶奶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对她说— 姑娘啊,走好,走好啊。 你好,姑娘? 楔子 你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家人会离开我,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是,有个人在身边,和失去是不一样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这是小柒在她文章里写下的话。那天,她带贝贝去医院检查,晚上又一次梦到妈妈,在梦里,母亲对小柒说,贝贝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能给它安乐,如果某天你回家发现它不在了,你要蹲下来抱着它说一声谢谢。 在那场梦的最后,小柒对母亲说,妈妈,你好吗?母亲回过头对她莞尔一笑,我很好,你要好好的。 01 那一天,十八岁的小柒手里紧紧攥着病危通知书,站在走廊的尽头默默流泪,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要没有爸爸了。 小柒出生在北京,母亲是双腿重残的残疾人,而她的父亲,比母亲年长近二十岁。当年这样的婚姻结合注定要遭到全家的反对,更何况父亲是山东来京工作的单身,早年丧偶,还有两个儿子,但母亲不管不顾毅然嫁给了父亲。 母亲是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虽然从小残疾腿脚不便,但在同事和朋友间颇有威望,爱好写字和唱歌,人缘极好。父亲为人老实,不爱说话,但却悉心照顾母亲,又老来得子,视为掌上明珠。父亲逢人便夸,这是我闺女,这是我最好的姑娘。 在小柒的记忆里,她最幸福的时候,是父亲骑着三轮车,带着母亲和自己去姥姥家。小柒家住在六里桥,姥姥家在西土城,骑三轮车要近三个小时,一家人很早就出发,累了就歇会儿,渴了买路边的北冰洋,一家人虽然不富有,但却快乐知足。 但是这样幸福的时光却没能维持多久,小柒十岁那年,父亲突然得了脑血栓,母亲身体也自顾不暇,于是小柒每天下课匆忙回家,放下书包再去很远的菜市场买菜。弱小的她,要用尽全力扛一袋面上楼,要骑着三轮车拉着父亲去医院看病输液,还要给母亲抓药,按摩已经肌肉萎缩的双腿。 那时唯一让她感觉无力的,是在别人家或许非常简单的事情,在自己家里却十分困难。换一个电灯泡需要踩上摇摇欲坠的桌子,疏通下水道花整整一晚上的时间,阳台的玻璃碎了拿硬纸壳挡上,如果小柒周末在姥姥家住,家里的垃圾都没有办法倒下楼。 小柒记得在她初三体育会考那天,中午回到家母亲红着眼睛告诉她说,父亲不听话,偏要坐在床边,结果从床上摔下来,胯骨摔坏了,叫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小柒有些不知所措,懊恼、着急、生气一股脑儿侵占了她的脑海。她有些愤愤地说,爸爸现在这么不懂事,你每天都拉不住他,不如就让他瘫痪了,日子也好过一些。 话音刚落,母亲推着轮椅来到小柒面前,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爸爸?他是你的爸爸,他就算再不好也是你的爸爸!那是母亲第一次打小柒,小柒哭着道歉,母亲紧紧搂着小柒一言不发,在她出门看望父亲前母亲对她说,闺女,别怨恨我们,妈妈也不想这样。 02 后来父亲瘫痪在床,半个身子逐渐失去了意识,为了防止褥疮,小柒每天上学前给父亲翻身,半夜也要起来照料。母亲则更加辛苦,白天给他擦洗身子,喂饭,一小时换一次尿不湿,然后多半时间躺在父亲的旁边,维持着一个姿势对父亲说话、唱歌。有时小柒放学回家,母亲因为血液不通无法动弹。 渐渐地父亲病情加重,喂进嘴巴的食物不会咀嚼,于是做了鼻饲,又做了尿管。终日照料的辛苦已经习惯,那种心理上的沉重却压得小柒喘不过气来。同龄人都在讨论热门的话题、喜欢的偶像、暗恋的男生,而她要给父亲做流食、擦洗下体、给褥疮上药,家里终日弥漫着褥疮腐烂的味道。 高二的时候,小柒刚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清早起床照例给父亲翻身,发现父亲的身子异常轻,母亲见状大呼不好,连忙叫了救护车。母亲六神无主,哭着说父亲这一次怕是回不来了。小柒手忙脚乱给父亲收拾东西,不停安慰母亲,自己却也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父亲住院后开始输血输蛋白,可不到一周的时间,输入父亲的液体开始顺着他的皮肤毛孔渗出,床单每天都是湿的。小柒手里紧紧攥着医院开具的病危通知书,站在过道的尽头狠狠地大哭,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要没有爸爸了。良久,她擦干眼泪回到家,微笑地告诉母亲,父亲今天好多了。 几天后,母亲接到医院的电话就开始流泪,告诉小柒父亲不太好,让她向学校请假去医院看望,小柒来到医院,在门口见到了舅妈和母亲的同事,小柒狐疑地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爸爸怎么了? 医生脸色一沉,对小柒说,你爸爸,昨天晚上没了。 03 曾经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小柒强忍着不要瘫倒,处理好事情收拾好父亲的遗物,然后坐公交车回家,那条回家的路变得异常漫长,漫长到觉得时间都暂停了,到家后她看着两眼泪痕的母亲,终于抑制不住抱着母亲号啕大哭。 父亲在老家山东还有原配的家庭,有两个儿子,也就是小柒的哥哥。直到父亲去世,她第一次见到了他们,她仿佛在梦中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个哥哥面无表情地说,要带父亲的骨灰回山东安葬。 母亲同意了兄弟俩的提议,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在北京给父亲置办哪怕是阁楼的安息之地,父亲也曾经表示过想要回到原籍,入土为安。后来小柒回忆起那几天,觉得和哥哥的关系只不过是几条一样的染色体罢了。 父亲下葬时只有小柒在哭,她的哥哥和家人依然谈笑风生,好像下葬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从不正眼看她,甚至在各种场合表达了对父亲和她妈妈多年的憎恨和厌恶。小柒不知道父亲曾经的往事,她不理解故人已逝,难道还不能抹平他们内心的那点怨言么? 后事妥当后,哥哥的家人带着她来到了KTV,刚满十八岁的小柒看着一帮男人和小姐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地喝酒唱歌,她惊呆了,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又可笑又荒谬。 从山东回到北京的那天,小柒和母亲提起前几日的遭遇,父亲这后半辈子,他的儿子们没有尽过孝道,她不明白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才能如此这般。她对母亲说,不过无所谓,他们想恨就恨吧,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如何想,爸爸就是爸爸,是对我最好的人。 母亲听着小柒的话,一边流泪一边叹气。后来母亲说,曾经病中的父亲对她开玩笑地讲,他不能死,一定要把自己的宝贝闺女养到十八岁。哪想到父亲曾经的玩笑话,竟然成了真。小柒转过身跑出家门,在楼下痛哭了一场。 傍晚她上楼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餐,她抚摸着小柒的头,对她说,孩子,你要听父亲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的。她重重地点点头。 04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小柒把家里打扫干净,添了几盆绿色植物,这栋老房子还是1987年竣工的旧楼,他们的家只是一个开间,没有装修,这些年几近家徒四壁,小柒想尽办法给家里增添些新鲜和色彩。她下定决心要 和母亲相依为命,好好开始以后的生活。 但是好景不长,父亲去世后母亲终日郁郁寡欢,身体也开始逐渐不好,吃东西吞咽困难,从吃饭改到吃面,从吃面改到喝粥,最后就连喝水都已困难。母亲本身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现在竟查出患上食道狭窄等十一种病症,都是曾经常年照顾父亲落下的病根。 小柒一边自责之前对母亲的照顾不周,一边又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做了手术就好了,医生说还是很乐观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高二下半学期开始母亲住院了,小柒放学就去医院照顾母亲。 虽然母亲生病住院,小柒也格外辛苦,但是她觉得那是她生命里最安静的一段时间。周末午后的病房寂静无声,阳光极好,空气里的灰尘清晰可辨,母亲和病友都在午睡,小柒坐在床边静静看书,然后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仔细端详她的脸,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都会好好的。 一晃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就在小柒准备高考时,有一天医生对她说,你妈妈没有办法做手术。小柒问为什么。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其实你妈妈得的是胰腺癌,已经是晚期,扩散了。 那一瞬间,小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膛中的呼吸抽光,她紧盯着医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医生无奈地说,其实全家人都瞒着你,只有你和你妈妈不知道,怕你们受不了。 那个下午,小柒在医院的天台坐了很久,她好似要把这一生的眼泪流光了,她没料到母亲的病情如此严重,不到一年前她刚刚失去了父亲,难道母亲也要离自己而去么?她一边哭一边回想和母亲的点点滴滴,撕心裂肺的痛从脚底贯穿全身,她逼迫着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事实,思量如何隐瞒母亲。 从天台下来,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走进病房,对母亲说,医生说你的手术日期要排好了,是最好的专家,妈妈,你放心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05 母亲的病情逐渐恶化,医院的普通止疼针已经没有作用,开始瞒着她使用吗啡。后来母亲大小便失禁,但她的意识却很清晰,母亲一直都是要强的女人,现在却要自己的女儿伺候,常会埋怨自己为何会落入这步田地。 母亲常常叮嘱小柒,闺女,累了就坐会儿,休息一下。小柒都会笑笑,妈,我不累。 可是小柒知道,多年的家庭重担和内心的压抑,让她越来越觉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她总会坐在学校狭窄的楼梯上发呆,对她最好的英语老师会默默坐在她身边陪着她,有时小柒抱着她痛快哭一场。有一次她实在坚持 不住旷课在家,班主任打电话轻轻地对她说,孩子,累了就好好歇歇吧。 小柒感恩周围老师和朋友的关照,感恩舅妈和姨姨对母亲的照顾,也正是如此,她越发不理解哥哥们的所作所为,不理解他们的恨,难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都抵不过以死告终吗? 父亲一周年忌日将近,小柒回到山东祭拜,哥哥们还是老样子,又提起了对父亲的怨恨,对母亲的不满。小柒沉默地低头忍着眼泪。结果他们愈演愈烈,各种难堪的字眼挑战着小柒的底线。哥哥恶狠狠地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父亲和那个要死的婆娘。 小柒本来攥紧的拳头突然松开了,她背过身擦干眼泪,站起身拿过口杯倒了满满一杯酒。她举起酒杯对他们说,我年纪小,不知道他们做过些什么。但是,不管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但是请你们看在我妈妈病重的分上,不要再说了,他们是有不对,那我替他们向你们赔不是,真的对不起。 说完,小柒仰起头,连同自己的眼泪,将杯中的白酒一口喝完。胃里突如其来的灼烧和恶心让她不停地咳嗽,她连忙往卫生间冲,关门前她看了一眼哥哥,他们那种“这还差不多”的戏谑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从山东回来那天,母亲打电话叮嘱小柒不用来看望自己,让她早点回家休息。可是小柒不放心,提着行李来到医院。走进病房时母亲正在盯着天花板发呆,她扭头看到小柒露出一个微笑,随即眼泪就下来了。 母亲说,孩子,你还好吧,让你受委屈了,不过别怕,只要妈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06 小柒几乎从不在母亲面前大哭,也不过多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是那天下午,当母亲说完那句话,她再也忍不住跪在母亲的床边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母亲也断断续续地抽泣,后来她扶起小柒,替她擦干了眼泪,整理了头发,轻轻对她说,闺女,你要好好的。 后来小柒去食堂给母亲打饭,同房间的病友对她说,其实你妈妈知道她得了不治之症。她在医院工作了半辈子,怎么会不知道最后的止疼药是吗啡?怎么会不知道身体放射性疼痛代表了什么?是你妈妈说,不能告诉我闺女,她还小,一年前她爸刚没了,她要是知道了会受不了,我不能看护她的下半生,就让她现在好过点儿吧。 小柒捂着滚烫的饭盒愣愣地站在食堂的门口,她为了不让母亲伤心隐瞒了病情,而母亲怕小柒伤心故意不提,她们为了彼此把秘密堵在了心里,她觉得自己傻,觉得母亲傻,她们俩这份相互的隐瞒,究竟代表了什么,不用细想她早已明白。 第二天下午,母亲陷入了半昏迷,口中含糊不清地喃喃。全家人来到医院,医生几乎束手无策,只能安抚家人做好各种思想准备。到了夜里母亲清醒过来,医生检查后说度过了危险期,母亲睁开眼睛,看着小柒说,孩子,你回去睡睡吧,累了好几天了。 到了清晨,舅妈执意让她回家休息,小柒这才准备回家。临走前,母亲一直盯着她看,仿佛要把她看到心里,她对小柒说,孩子,别怕,有妈在,你要好好的。 小柒回到家抱着贝贝刚坐了一会儿,舅妈就打电话唤她回去,她心急火燎赶到医院,小姨和医生站在门口拦住她。 那个母亲熟识的医生又说了和一年前几乎一样的话,孩子,你妈妈没了。 07 也就是差了三五分钟的时间,如果出租车司机开得再快点,小柒还能再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愣愣地站在床边,母亲安静地躺在那里。小柒拉起母亲尚有温度的手唤她,她不答应,小柒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母亲走了,她扑到母亲的怀里痛哭,大声地叫着妈妈。 后来家人送小柒回到姥姥家,她把贝贝也带上了,刚进家门姥姥在平静地看电视,贝贝先跑了进去。姥姥扭头看着它,微笑地说,啊,你也来了啊。下一秒,姥姥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痛哭着说,我大闺女没了。 小柒抱着姥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她执拗地说要回家,找了无数的借口,仿佛只有回家了自己才安全。舅妈反复劝说小柒要听话,先在姥姥家住下,等到母亲后事结束后再回到自己的家,好好走过这一段。 母亲火化前的三天,小柒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心是空的,没有任何的情绪,她木讷地看着家人张罗母亲的后事,心里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无意识地流泪,无意识地痛哭,哭到没有泪了就发呆,然后咧着嘴又一次次哭出声来。 在火葬场小柒看着母亲被推过来,母亲那样瘦,那样小。她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终于巨大的悲伤冲破了几日来的停顿,她不顾一切推开人群拉住母亲的推车,扑倒在地上,不允许别人把母亲送进不远处的那座焚烧炉里。 她一边拉住车子一边哭号,你们不要这样,你们不能烧了我的妈妈,烧了就没有了,烧了我就真的没有妈妈了,你们把我一起烧了吧,让我和妈妈一起去吧,求求你们,不要烧了我的妈妈,把我也烧了吧! 那天天色阴沉,青烟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划开了天空,也划破了小柒的心。 母亲曾经说,孩子,你别怕。可是,妈妈,你不在了,我怕。 08 2008年6月16日,父亲去世。2009年6月12日,母亲去世。就在这差四天的一年里,小柒没有了爸爸,然后没有了妈妈。她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他们已经阴阳两隔,天地之疏。 母亲去世后,小柒申请了低保,当她第一次在低保证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里早已经盛放不下任何的悲伤。她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兼职赚钱养活自己,经常凌晨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她以为如果这样,就可以不用想那些无法承担的往事。 可是,梦魇却一直侵犯着她,她一次次梦到母亲,梦到那辆儿时的三轮车,梦到阳台的玻璃,梦到堵塞的下水道,梦到紧闭的房间、黑暗的隧道、锋利的刀子。她在枕头下压菜刀,在床边放斧头,到寺院请玉牌,但也无济于事。她总是醒来后在寂静漆黑的夜里默默流泪,我还是没能让你放心吗,妈妈。 小柒现在住的房子的户主是父亲,她想过户到自己名下,也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但是父亲还有两个儿子,这是父亲的遗产,她必须去争、去抢,为自己,也为母亲。她又一次回到山东,而这一次,她不再懦弱。 在饭局上,哥哥拿出三大瓶白酒,对小柒冷冷地说,你不是要房子吗?好啊,你把这三瓶白酒都喝了,房子就给你。小柒没有思量直接扭开瓶盖,在他们惊讶的呼喊声里将这三瓶白酒仰头灌了下去。 后来她在饭店的厕所里醒来,浑身疼得厉害,胃里依然翻江倒海。她擦擦自己满是污垢的嘴角,心里轻轻地说,妈妈,我做到了。 哥哥终于同意把房子给了小柒,但是签订了一份荒谬的协议,比如房子如果拆迁要分钱给他们。最荒唐的是,如果小柒在结婚前死了,那么房子归他们。小柒看着那几页协议心里一阵冷笑,但却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小柒最后为母亲做的事情,她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居所,承载着和父母多年的回忆,这是一栋房子,更是一份念想。 终 母亲很喜欢《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歌,母亲唱歌的样子很迷人,声音也很好听。 小柒记得过年时电视里播着春晚,她和母亲在屋子里包饺子,母亲时不时对父亲说,世恩,我们要过年咯。然后,母亲就哼唱起这首歌,脸上洋溢着都是幸福的微笑。那是小柒印象最深的新年,是她觉得最幸福的跨年夜。 小柒曾经也无法想象,一个双腿重残的女人,是怎样照顾她患有严重脑血栓瘫痪在床的丈夫。在她眼里,这是世间最伟大的爱情与亲情。她曾 经写:妈妈,我从来不觉得,失去你们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就像我从不觉得,咱们从来没有装修过的家会显得落魄。 她依然还能梦到母亲,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梦,是家人都在姥姥家聊天,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好看的裙子,她没有打扰家人,只是微笑着看了看然后转身出去,小柒察觉到母亲追了出来唤她,妈妈。 母亲扭过头笑着说,傻孩子,你不应该出来见我。小柒问,你过得好吗?母亲点点头,我很好。小柒又问,那你找到爸爸了吗?母亲笑了,找到了,我们都很好,闺女,你也要好好的。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往日情景再浮现,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小柒曾经说,她的人生,如同倒叙。五年过去了,她逐渐从往日的悲伤走了出来,现在她终于能够直面那些往事,对那个在幽暗中的自己伸出手,说一声姑娘,别怕。 她开始努力生活,纵然无人为伴,也鼓足勇气继续上路,对全新的自己说一声,你好,姑娘。 父亲曾经说,这是我闺女,这是我最好的姑娘。母亲曾经说,你要好好的,姑娘。 小柒在文章的最后写:我会做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我会做一个要好好的姑娘,把坚持喻做针持在手中,努力缝补被现实扯破的衣衫。也同样坚定着心中的信仰,报以生活最温暖的微笑。 所以,爸爸妈妈,请放心我。请你们记得,我如此爱你们。 你好,姑娘。你要好好的,姑娘。 还好,姑娘 ? 我们都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无论是曾经的雨天,还是喝醉的夜晚,无论是炙热的阳光,还是对峙的脸庞。只是不管在何处,我都不能再和你同行,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再在你身边。记忆里你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样,你用力地活着,用力地呼吸,好像要把肺顶穿了一样。 分分合合,结识不易。兜兜转转,散场别离。 指鹿为马,错乱记忆。画地为牢,今宵往昔。 01 我认识一位“还好”姑娘,我叫她小忆。小忆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文艺的女青年形象,穿着长裙,带着手镯,齐耳短发,眼睛明亮,站在火车站四处张望,看到我便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话。 她是我的网友,我们初识在2007年火爆的一个论坛,那个叫作寂寞地铁的论坛,长久停留着和我一样深夜上网的人。我在里面看帖子发文章,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某一天,我便认识了她。 曾经我们惊呼,天哪,没有熟悉得这么快吧!我们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恨不得赶快见面彻夜长谈,这的确是缘分。熟识的程度快过了我以往交友的速度和认知,她也是如此。我们开始畅聊,开始无话不谈。 我们喜欢王菲,我们喜欢杜拉斯,我们喜欢《心是孤独的猎手》,我们有共同的品味和爱好。这对于外地念书即将步入社会的我们而言,是一件惊喜的事情。我说,我去找你玩。小忆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小忆到天津工作后不久,我便去看她,那是我第一次见网友,紧张得一夜没睡,在火车上时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出汗,等到火车渐渐驶进站台,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特意穿了高跟鞋。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我们彼此尖叫欢呼,我用力抱起她在原地转圈,旁人还以为我们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小忆吓得连声尖叫,几乎用最高分贝喊着,我的亲娘,你快放我下来! 我一边大笑一边对她说,你好高啊!她轻轻抿嘴一笑,还好啊。 在天津时小忆和我讲了很多关于她工作的事情,宽阔的港口,空寂的大楼,夜晚黑森森的楼道,晚上出去买东西都担惊受怕。自己一个人住,吓得不敢睡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一声汗。 我问她,就这样的环境,你还要继续做下去吗?她点点头,其实也蛮好,可以大桶大桶地吃哈根达斯,还不用花钱,根本爱不释“口”。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就没有理想的工作和城市吗?她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我想去上海,我一直都想去那里工作和生活,也想做个优秀的人,可现实却告诉我暂时不允许。 我听了她的话有点难受,忍不住问她,那你现在这样过得好吗? 她歪着头看我,还好。 02 2009年我想到上海发展,小忆也有准备去这座她思慕的城市,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她提前两个月到上海,一边找工作一边找房子,而我在北京顺利完成交接后和她汇合,我们兴奋地勾勒未来的生活,以为到了那样国际化的大都市,整个人也会成为翱翔的飞鸟,没有束缚地一路高飞。 当我坐着高铁到达上海时,这座城市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梅雨季,我和小忆相会在那座浩瀚的城市。我们彼此拥抱,鼓励,要做出一番成绩,要证明自己。 我和小忆去她暂时租住的公寓取行李,公交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周围建筑渐渐隐去格外荒凉,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问她,你到底住在哪里?怎么这么远?她笑了笑,就快到啦! 又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下了公交,在雨中绕过一些平房和垃圾堆,看到了一座破旧的三层小楼,一个类似红灯区的招牌,上面写着求职公寓。小忆说她就住在这里。 我问小忆,什么是求职公寓?她说,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找工作暂时落脚的地方。 我和她走到房间门口,还没有开门就有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生端着饭盆突然冲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扭头低声地问她,这里是男女混住?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小忆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是和大学宿舍一样的上下铺,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绳子上挂着胸罩和男士内裤,各种鞋子和衣服满地都是。小忆指着她的床位说,行李收拾好了,走吧。 没有和同屋的人打招呼,我们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下楼看到一个房间里有一群男男女女在看电视,各不避嫌地穿着内衣相互推搡,我问小忆你们之前都相互认识吗?她没有回答我,拉着我快步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我再次问她为什么租在这里。她淡淡地告诉我,便宜,一个月五百块。 我心里有点堵,急急地说,那也不能住那儿啊,万一被人占便宜呢?没钱我可以先给你。那你就这么住了两个月?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抬头看了我一眼,还好,这不是都搬出来了嘛。 “还好”是她的口头禅,无论开心或难过的事情,无论遇到怎样的人,她都是用平淡到没有情感的语气说,还好。我曾经有些发狂地问她,好就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是还好?她有点儿惊讶,还好就是不错啊。 我说,那就说很好,或者是不错啊,怎么又是还好?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还好就是没那么糟,但也没有到很好那种地步。 03 小忆在一家小公司做乙方,跟着老板去见客户,做方案,还要看尽客户脸色,每天回到家都是一身疲惫。看着她辛苦的样子,我叫她不要那么拼,工作是老板的,身体是自己的。她都摇摇头,没事,我还好。 我们住在虹口区的赤峰路,小忆在我来之前按照我们共同的要求一次次看房子,最终选择了离我们工作单位折中的地点。某天要交房租时,小忆异于平常唯唯诺诺地对我说,远近,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直到小忆还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的薪资只有一千五百块,我们的房子分摊房租一个人九百块,还有公共生活费五百块,算下来小忆每个月只能剩一百块自己支配。我不止一次提议,男生吃得多用得多,你可以不用交生活费,自己留着添置些衣服化妆品,女孩子的花销总归是大些,她却总是拒绝。 在我的记忆里,小忆真的靠着每月一百块零用钱度过了近一年的时光,没有买一件衣服,没有买任何的化妆品,甚至连零食都没有。朋友们都心疼地劝她,实在不行就辞职,大不了回家,没什么了不起。小忆每次都一脸坚定地摇头,没事,我还好,能扛得住。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偷偷买好礼物,打印了她的照片,做成影集准备送给她。之前我和她说,你不用送我礼物,我都没有给你准备,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她点点头说,好的。 圣诞节的凌晨,我偷偷起床把礼物放在客厅,从圣诞树上扯出一串灯搭在上面,我觉得小忆过得实在辛苦,可是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她就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我希望她可以活得自在,活得轻松。 第二天我推开自己的房门,看到原本摆放我礼物的地方,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和一封信,我心想小忆果然还是为我准备了礼物。我打开盒子,看到一枚铂金戒指,小忆在信里说,自己没有多少钱,不知道该送什么,希望我可以喜欢。 我和谁都没有提起过,当我蓬头垢面站在客厅里,拿着小忆送我的戒指,回想起她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哭了。 我和小忆租住有近一年的时间,虽然我后来谈了恋爱,但是在这一年里,与其说相互照顾,不如说是她在照顾我,早晨帮我买早饭,去超市采购,我做完饭后还要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还要忍受我各种的小脾气和近乎挑剔的生活习惯。 现在想来,她就像是姐姐一样,陪我度过了步入社会的成长阶段。 04 上海这座城市节奏太快了,快得让我看不到方向,快得让我心力交瘁,但我看着小忆依然坚毅的脸庞,“放弃”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后来,因为母亲生病,我终于决定离开上海回家,小忆送我入安检。我拉着她的手沉默无语,她也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直到最后我说,你要好好保重,好好坚持自己的梦想,好好在这里替我生活下去,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忆想要拥抱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依然淡淡地说,我还好,你多照顾好自己。 至此,我和小忆共同的回忆就断层在这里,断层在没有回头的登机口,断层在无法察觉的表情,断层在放弃一切的隐忍,断层在彼此心结的源头。后来小忆和我开玩笑,你走的时候都没有给我一个拥抱。我哈哈大笑,那是因为我怕以后没有再拥抱的机会啦! 我果然说准了,从那以后,我和小忆再没有拥抱过,我们的生活开始渐行渐远,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不知道她换了什么工作,不知道她遇到了哪些人,不知道她去过什么地方。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只是时间把距离拉长,我们各自前往了不同的方向。 今年4月底,小忆说要来北京出差,要见面好好聊聊,我高兴地提前推掉了工作,腾出三天时间等她的消息,可之后她说出差太忙,恐怕是没机会见面了。我一边打着哈哈说不要紧,一边忍不住满心的失落。那天晚上,我把这些年遗落下小忆的微博全部看完了。 往日的点滴开始浮上水面,断层的记忆一点点弥补,她过得越来越好,她有了新的朋友,换了更好的工作,考了心理学资格证书,薪资足够养活自己,一年去很多地方旅游,我打心底为她高兴,小忆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在微博里这样写— “一个不小心发现今年是我毕业的第五年。7月20日是到上海的第五年。就是五年前的那个早晨,我拖着箱子孤身一人抵达上海火车站。窝在所谓的求职公寓的多人间里海投简历,顶着烈日奔跑各大招聘会现场。那些当初觉得艰辛的日子,现在看来一切都值得了。” “不管爱情,还是友情,终极的目的不是归宿,而是理解和默契。人的一生,能够得到身心统一有始有终可完尽的感情,机会稀少而珍贵。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 “成长,带走的不只是时光,还带走了当初那些不害怕失去的勇气。如果能够穿越回到过去,如果是我,我明了你懂得。” “生不逢时,爱不逢人,皆是命数。” 她曾经对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就希望可以在这里过一点还好的生活,就知足了。 现在我才明白,小忆口中的“还好”,其实是自己的期待值,对任何人事不带有过分的依赖和期待,也没有过分的要求。 05 5月因为我出新书,在QQ上找小忆要地址,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后,我问她,工作忙吗?她说,上半年事情比较多,工作倒也还好。我说,我也是,要死要活的。她说,要死要活也熬过来了。我说,是啊,那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她说,我三年内是不能结婚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爸爸今年3月病逝了,我有重孝。 那一天北京在下雨,天气难得凉爽,我目瞪口呆看着电脑对话框却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回复什么,打了一串的感叹号过去,问她怎么不告诉我。她说,太突然了,来不及通知,爸爸就走了。 小忆的父亲得的是间质性肺病,也就是肺部纤维化,是比癌症还可怕的病症。2013年时就已经查出,小忆说当时她的天都要塌了。她也曾埋怨老天的不公平,痛恨命运的捉弄,但最后只能接受事实,一次次带着父亲来上海看病,一次次安慰母亲和妹妹,整个家庭的重担,早已压在了她的身上。 在今年3月的时候,父亲突然病重,小忆请假回家后第三天,她的父亲就被送入了重症病房,几乎没有任何有效治疗的方法。她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想到父亲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一个人在里面一定很害怕吧。 闭上眼睛,我几乎可以凭着当年小忆的模样,想象出她的表情,想着她在半夜的医院里隔着窗户望着父亲的神情,想着她躲在角落痛哭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性子依然是人前坚强背后隐忍,她甚至在这生离死别最后的关头,替全家做出了一个异常勇敢的决定。 小忆的父亲最后已经是脑死亡的重度昏迷,全凭强力呼吸装置维持,医生说继续这样下去也只是让病人受罪。在经过了家人艰难的商讨和抉择后,小忆代表全家,默默走到自己的父亲面前,亲手拔掉了他的呼吸器。 在小忆对我诉说到这里时,我突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无法想象 如果这样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我该如何选择,我又怎能鼓足这样的勇气。我对小忆说,你真的太勇敢。 小忆说,就想着是解脱了吧。我爸苦了一辈子,到最后不能再受罪。 我语塞了许久,只是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她说,是的,都会好起来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在那天对话的最后,我说,总之,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你答应我。她说,嗯,我很好。 我曾经觉得小忆变得更加勇敢和坚强,她好似拥有了百毒不侵的心脏,任何的事情都能够果断做出选择,直到后来我看到她在父亲病重回家途中写下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在这抉择的背后,她承受了多么大的纠结和痛苦,以及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悲伤。她写道:离家近十年,虽然知道一定有一天会以这种心情回家,可想不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早,真的太早了。 06 在和小忆聊天后的那个深夜,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 小忆,我曾经给你写过几封信,大致内容已经忘记,但有一句话却印象深刻,我写“以后也就你我相称吧”,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叫过我远近了,你好倔强,我也是。往事如梦,岁月如梦,一切回想起来,都好像是一场梦。 我必须要谢谢你,在最初进入社会的日子里,你见证了我最荒唐的时刻,也容忍了我的幼稚和青涩,我们都长大了,不管谁来到谁的身边,或是远离,曾经的那些日子,终究变成了岁月里的便签,粘贴在了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角落里。 那些看似不堪一击的时光,都是你我最真的时刻,是我觉得最好的日子,而在那些已成云烟的过往里,曾经闪烁着你的影子,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高兴和庆幸的事情。 我们的生活不出所料地彼此远离了,你我世界的交集点也越来越少,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日后再相见,恐怕只能凭借曾经的共同记忆,来拉近彼此之间的鸿沟,但我依然会如多年前初次见你那样,激动地拥抱你,原地转一个圈。 时间总是残忍的,这不是你我的错,也不由你我控制,这条道路不会一眼望到头,恰如我们曾经共同许下的梦想,都已经和现实混为一谈,时间过去,我们终将会成为和曾经不一样的人。 世事如常,人情如常,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个逗号,你于我也是如此。我们不会永远停留在过去,靠着可怜的记忆生活,我们也不会停留在老地方,共同走过剩余的道路,你已经有你的生活,我只是回望者。 小忆,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你会成长为更加美丽的人,你会有美满的家庭,你会有可爱的孩子,你会告诉他,曾经在你年少时,有一个叔叔,写着文章唱着歌,滴滴答答,就这么来了。可是,我多想站在你的面前,听你淡淡说一句,还好。 只是我也知道,你早已不是还好姑娘。那天,你最后对我说,我很好。 很好,姑娘。 加油,姑娘 ? 01 在7月初,我的朋友依依刚刚分手,某天夜里她突然打电话哭着对我说,我跟你讲,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命苦的人了! 在电话里我笑笑说,会好起来的,分手有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她死活不听越发哭得厉害,我一个嘴快甩了狠话过去,你至于么?不就是分手么,哭得和死了亲妈一样,你家人知道吗?然后她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依依生气了,发短信扬言不要再理我,我说了几句好话她又不计前嫌地继续感叹自己的苦命。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知怎的,我觉得依依,包括自己,都活得有些悲哀。 02 如果用什么形容词来概括依依,思来想去,只能用“普通”二字。普通的长相,普通的个头,普通的升学,普通的工作,普通的男友。甚至你如果完整听听她的故事,都可以一边吧唧嘴一边说,哎呀知道啦,有什么可说的,好烦。 但是,普通的依依却觉得自己不普通,她有太多的梦想。我们曾经在某次喝醉时,她拉着我的衣服对我说,文宇,我跟你讲哦,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可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活下去。 我鼓励她,对,人活着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一拍桌子,说得好!我是要出人头地的,我是要赚大钱的,我是要注定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的。 也喝了二两的我听得血脉贲张,对,你一定可以,我一看你就不是普通人! 对!依依振臂一挥,我就是女王,依依女王! 女王依依万岁!我跟着瞎起哄。 03 后来,依依把这句酒后喊出的口号,写在了自己随身的本子上,成为了张口就来的座右铭。我丝毫不担心她会因为这句话患上公主病,实际上,依依一直普通地活着,哪怕是和男友分手,他们的桥段也有点俗。 有一次,依依拉着我看电影《变形金刚4》,结束后我们走在北京夜色的街道上,我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但是她对我说,擎天柱好伟大,舍己救人,他是我男神。 我跟她贫嘴,你的男神不是彭于晏么? 她撇撇嘴,那是人,这是机器人,我也有品位的好么?好歹我也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 刚说到这里,依依的表情僵住了,连忙改口,呸,不对,已经前男友了。我轻轻拉了拉她,没关系,他不就是找到更好的了嘛,你也可以,更好的还在前面。 依依瞪我一眼,你少用那套鸡汤文糊弄我,我已经是弃妇了,不要做自欺欺人的事情。 我连忙赔笑地说好。 04 一段时日后,我看到她的QQ签名,连忙给她打了电话问出了什么事情,她吞吞吐吐,说自己最近生病要休息,匆匆挂了电话。 她在签名里写:如果经历难过的事情多了,也许能在无数次心痛里,找到一点快乐的理由。 依依平日性格有点呆,后知后觉,她也笑说自己的痛感比较慢,被针刺一下要过几秒才能反应过来。我说这也好,遇到难过的事情,或许就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她也有点蠢,经常丢三落四,曾经创下一天先丢钱包后丢手机再丢家门钥匙的创举,举目无亲只能给我打电话救急,当她哭丧着脸对我诉苦时,我笑岔了气。 所以,当粗枝大叶的她发了那样感叹的一句话,我知道她最近有些不对劲,但是她不和我说,我也没有问。 在《走好,姑娘》发布后,我的豆瓣邮箱炸了锅,我收到陌生姑娘们发来的各种邮件,询问主人公事迹,咨询情感问题,诉说自己的故事等等,我抽了一天的时间统一回复。在六十多封的邮件末尾,我看到了依依发来的邮件。 她在邮件里写:远近,第一次知道你,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丢掉了工作,可以和你聊聊吗? 05 是的,依依不知道我还是个写作的人,当然,她也不知道笔名“这么远那么近”的这个人就是我。 我装作不认识她客气地回复邮件,我不愿意点破真实身份,说不清楚理由,或许只有是相互陌生的关系,她才能感觉安全,我才能帮助她。她的内心应该是多疑和善变的,不然也不会对现实中的我守口如瓶。 在邮件里,依依仿佛把我当作救命稻草一般,详细叙述了自己和男友的故事,还有从小到大经历和工作的不易。她在邮件的开始对我说,远近,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哪怕身边都是人,我都有点害怕,你说这是不是病? 依依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按照她的话说就是打杂,每个月四千块工资,交完房租和预留出生活费,能够自由支配的所剩无几。毕业两年多,偶尔还要父母接济,但她依然坚持在北京这座海市蜃楼里编造自己的梦想,咬紧牙关胆战心惊地生活。 每天很早起床,从上庄的廉租房里坐公交车换地铁,然后到国贸上班。她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可以指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对外地来玩的同学说,瞧瞧,我就在那儿上班,就最高的那栋楼。 她在邮件里对我说,不敢生病,不敢买太贵的衣服,不敢花任何计划外的钱,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现在的我,都不知道当时同学的啧啧声,是在赞美我,还是在嘲笑我。 她的这些经历我从不知晓,只是想起她曾经开玩笑地说,生活就是大傻逼,它怎么就不知道对未来的女王好点啊。 06 7月下旬,依依打电话约我去逛街,在大悦城的咖啡店,我不知道该怎么挑起话题,是该坦白网络上的人就是我,还是继续隐瞒下去,我们俩仿佛都欲言又止,后来依依轻描淡写地说她已经辞职十几天了。 我挑了挑眉毛问她为什么。她说,没办法,一个月那么低的薪水我真的活不下去。 我正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安慰她,她先自己笑出了声,不过也没关系,我觉得好运就要来了,我开始投简历了,有几家公司对我印象不错呢。 我也笑了,而且最近水逆也结束了,正好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好好重新生活。 她重重地点点头,对呢,我还要交新的男朋友,还要有新的公司,我也打算换房子,我觉得自己焕然一新。 我乐了,女王果然不一样,乐观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她妩媚地瞪了我一眼。 晚上回家,我收到了依依发的豆瓣邮件,她说自己想通了很多,不能放任自己的情绪随波逐流,那样看世界都是悲观的,生活还是自己做主,要做自己真正的主人。我默默看完心里一阵欣慰,打开文档继续写文章。 写到最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依依的样子,下次见面,我应该好好拥抱她,然后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会得到更好的。 07 那天我刚下班,依依在公司楼下等我,说要请我吃饭。我狐疑地看着她满脸笑意,开玩笑地问,怎么?遇到好事了?被包养了?她打我一拳,滚蛋。 吃饭间隙,她说自己刚刚参加完面试,感觉挺好,把薪资提到了八千,老板也赞同。我竖起大拇指,牛逼!依依没有附和我,她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这还要多谢谢你呢,大作家远近。 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她看我一脸窘迫样,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知道自己做错事啦?那还不赶快过来给女王大人我跪下! 我一听就明白她不是真的在生气,佯装作势就要跪下,她连忙拦住我,你傻啊,让你跪还真跪,这顿饭你请我,就算你赔罪了。我连连称是,我又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她依旧白我一眼,那么明显的百度百科,你当我傻啊。 酒过三巡她认真地说,不过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一封封邮件不停地开导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依然心虚地说,没事,是我不好,我其实应该早就对你讲,但又怕你碍于面子,知道我们认识,反倒不能开口了。 依依点点头,是啊,如果知道了,我可能不会说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和很多人要好,但不轻易信任谁,宁愿相信陌生人,也不愿从身边人那里得到什么慰藉。我安慰她,没事,大家都这样,这就是都市病,没法治。 依依笑了,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你的姑娘文章我都看了,我和那些姑娘感同身受,但我也真的庆幸,我再也不能抱怨自己命苦,我其实只是个普通人,但我也是幸运的。 我说,是的,我们都是幸运的。 那天分别时,我说我得拥抱你一下,她大笑着说,不要,听着都肉麻,但后来却主动张开双臂和我拥抱了一下,我说,你会得到更好的。她抿嘴一乐,你也是。 08 我们曾经都有梦想过的生活,那里有着自己爱的人,有喜欢的工作,有可观的薪水,有山有水,有一切可供幻想的条件,天空明亮地如同自己映照出的笑容,每天过得像是一首欢快的歌。 但我们总会明白,现实不会让你终日做梦,它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把你惊醒,人生的进程总是如此,冥冥之中,有人前来,有人离去,结局早已写好,只是你我不知。 放眼这座城市,它用一种看似公平的生存法则,完全束缚住了你我,你可以踌躇满志,你也可以徘徊失落,你可以在任何人事面前表现坚强,你也可以在无人的背后哭红眼睛。生活都知道,它会因为你的选择让你付出代价,但同样,不久之后它也会为你回报利息,让你有所得。 每个人都不同,所以不需要统一的标准和尺度来衡量,只需要时间,时间像是翻涌而来的浪潮,它会洗刷内心,也会让你豁然开朗,它会把所有的过往都变成回忆,与此同时,也会把经历变作你继续前进的盔甲,助你前行。 那天见面的最后,她在地铁口挥手对我说再见,告诉我曾经的邮件里有一段话她格外印象深刻,她抄录在了本子上,就写在女王依依万岁的旁边,时不时拿出来看,觉得生活也有了勇气,我不太记得曾经对她说过什么,她说回家之后给我看。 那天晚上,我盯着曾经写给她的话看了许久,我也明白,与其说我在规劝她,不如说在同时地在劝说自己: 有人会过得很苦,但是之后的幸福才会显得如此来之不易,与其抓住曾经念念不忘,不如向往以后更好的生活,与其铭记曾经无数的不甘,不如该放就放继续去远方。 09 有时我在想,我们除了为故事中的她们悲伤难过,还能做些什么? 很多事情由自己的内心而定,难过的时候,看什么都会充满着悲痛,快乐的时候,遇到什么都迎刃而解。我们千辛万苦生活在这里,被世界改造同化,我们会不停遇到各种的问题和磨难,但是在此之前,在它们到来之前,请先做普通的完整的自己。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有你还不曾经历的生离死别,一定有我们暂时无法体会的大悲大痛,一定有我们还无法抵达的勇敢和坚强。 我们都普通人,我们或许不会遭遇如故事中一般的大悲大痛,普通的我们也终究会偶尔敏感脆弱。可是,鼓起勇气的我们却已明白,前路漫长,一路风雨又何妨。 《平凡之路》中唱出了我最想表达的话: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绝望着渴望着哭着笑着平凡着。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我们要学会自己取暖,我们要把生活过得再好一些,我们要更加珍惜身边的人事。在往事的背后疗伤,在人来人往中坚强。 时间无言,如此这般;明天虽远,已在眼前;风吹的路,依然遥远;我的故事,尚未完结。 加油,姑娘。加油,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你我他。 约么,姑娘 01 七夕前夕,我和罐子一起喝下午茶,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句话: 爱情这狗东西,偶然和巧合太多了,可以归类,但很难细分。 我给罐子看,她说,就和约炮一样,都属于技术活,忒难。 我惊了一下,你这是哪儿跟哪儿?罐子用手机打开一个百度贴吧的帖子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叫作“国旗底下吃泡面”的人发的长帖,时间在2013年。帖子里细数了网络十大约炮神器,还有各种约人攻略,比如:万不可心急、把握好说话的分寸、注意用词、聊天跟上节奏、有幽默感、换位思考、找致命弱点、识时务,等等。 楼主还言之凿凿地用大数据验证自己的观点,人人网成功率40%、百度贴吧成功率55%,陌陌等约炮神器成功率70%,微信成功率80%。 他在帖子里写:有人约炮像熬汤,各种材料一应俱全,把看上的姑娘当作一只鸡,放在锅里慢慢煮,反正不着急,入口即化是上佳。有人约炮像大火爆炒,油盐酱醋下猛料,火候越大越好。 谈不上哪种技术更好,有利有弊,看个人性格和手法。美国的心理学家斯波特分析过,任何的情感手段都是对症下药,因地制宜,不能以一概全。偶然巧合几率决定你是否成功,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把钥匙一把锁的对应。 我看得瞠目结舌,对罐子说,这厮是谁啊,说得一套一套的,我差点就被他蒙住了。 罐子笑得花枝乱颤,这是你虾米姐夫。我猛吸一口气,这是其貌不扬中规中矩说话大喘气还有点娘娘腔的你老公虾米? 罐子抿着嘴点点头,我内心一阵骂坑爹,不禁又问,姐夫什么时候学过心理学?那个什么心理学家斯波特我怎么不知道?她又笑了,这是他编的。 我勒个去。 02 我只见过虾米姐夫一面,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种南方男生的典型形象,个子不算高,腼腆少语,没说话先脸红。反倒是罐子风风火火,她听完我的印象描述后赞同地说,对,表面上看他是那个样子,生瓜蛋一个,怂得很,但憋着坏呢。 罐子说,我想想这种人该怎么形容啊?我立马补了一句,闷骚。罐子一拍大腿,没错,闷骚,可骚了,骚起来天雷地火暗无天日飞檐走壁…… 停停停!我连忙抬手打住她,姐姐你行行好,你一个金融女就不要说什么武侠段子了。罐子翻了个白眼。 所以他是怎么勾搭到你的,莫非是约炮?我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果不其然罐子狠狠揍了我一拳,滚你妈蛋。我疼得龇牙咧嘴,她说,是约到的。 那不一样嘛?我摊手。 罐子摇摇头,当然不一样,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 我也学她翻一个白眼,你骂谁不正经? 就你不正经。 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是一拳。 虾米和罐子是同一所大学的本科生,那所号称中国最美的高等学府,四季如春,学校大得不像话。他们一个在计算机系,一个在金融系。那个时候的罐子小姐骄傲得很,依然还怀揣着少女般的内心,希望遇到一个大帅哥,开着敞篷车带着她环游世界。 所以,当长相普通的虾米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在她面前摔了个四仰八叉时,罐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这厮谁啊没长眼,摔在老娘面前,是要碰瓷儿吗?赶快走。罐子跟我真实再现了她当年的内心活动。 我笑岔了气,不相信地问她,所以虾米和你的第一次偶遇,就是你在学校里走,他骑车经过然后摔倒了吗?你以为这是偶像剧吗?要不要近景特写打光和背景音乐? 罐子不理我自顾自地说,后来,我就在学校的论坛里看到一个帖子,说今天自己在校园里骑车不慎摔倒,惊吓了一个女孩,觉得十分抱歉,希望可以请客赔罪。 我点点头,真是聪明的约炮手段啊。罐子一拍手,对吧?当时我也这么想,我在宿舍里一边做面膜一边冷笑,你以为老娘是什么?不打自招的事情谁会做?而且一辆自行车……别开玩笑了,还不够丢人的呢。 后来,那个帖子在论坛里被管理员标红置顶,学校里的人不务正业一般开始寻找这个姑娘,帖子下不怀好意的人冷嘲热讽,无数人跟着起哄刷屏等着看后续。罐子看着事态开始无法控制,终于有点耐不住性子。 于是,某天深夜她偷偷摸摸开电脑,在论坛注册一个小号,然后跟帖回复:我就是那天被你惊吓到的姑娘,但我没事,你也别没事找事,闲得慌不如去练练车技。 03 自那以后,罐子也不再去看回复。她对我说,当时我以为凡是正常人看到姑娘这么回复了,那就是指定没戏,别瞎折腾了。我点点头,可虾米姐夫不是正常人。 你说得对。罐子眼睛一闭,我仿佛看出点儿视死如归的味道。 没过一个星期,宿舍的门被敲开,是罐子的快递,没有寄件人的信息。罐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播放的音乐是《向左走,向右走》。 罐子狐疑这是谁送的,然后她想到了论坛的帖子,于是她用小号登录,发现有了几封私信,果不其然是虾米发来的。 私信里虾米用非常诚恳的态度和她道歉,并且再三邀请罐子赴饭局,他要当面赔礼道歉。在最后一封私信里,虾米说要送罐子一个小礼物,希望她不要嫌弃。 我立马听出了一个大bug,打断罐子的回忆,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是谁?罐子看我一眼,重重叹口气,他是学计算机的,又是学校机房的网管,你说呢? 我立马明白了,也跟着叹气摊手,得,你算是栽到他手里了。罐子点点头,对,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但后来我才发现…… 虾米运用各种非正常的手段查到了罐子的IP,又精准定位了她的姓名和班级宿舍,几乎把她的个人资料调查个遍。但是,虾米作为一名从未和女性同胞交往过的宅男,技术手段有了,就是欠缺了点勇气。 他怂。罐子简洁明快精准到位地总结了虾米的前半生。 我对罐子说,所以你就接受了他的礼物?你不觉得送女生八音盒很俗气吗? 罐子憋得脸通红,我还……蛮喜欢的。 我两眼一翻,所以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俩一怂一俗,绝配! 滚蛋!第三拳。 04 罐子坚持用论坛小号回复私信的方式和他交流,连QQ都不愿意留。虾米仿佛是二十四小时在线一般,只要罐子的私信一到,不出两分钟必有回复提示。罐子渐渐地有些恍惚,这男的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虾米喜欢罐子这回事,几乎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罐子是文艺骨干,经常主持学校的晚会,会跳交谊舞,会写文章,运动也不差。而虾米长相普通,才能仅限在打游戏,偶尔发些段子博论坛里寂寞男女一笑。这样看来,他们两个人似乎没什么能在一起的可能。 过了大半学期,在虾米舍友的共同怂恿下,他终于又一次提出了饭局的邀请,而罐子也扛不住一群男性荷尔蒙的连番轰炸答应赴约。罐子对我说,那个时候她对虾米也算有了一丝好感,起码感觉为人还算老实,不油嘴滑舌。 虾米听到罐子答应了邀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立马着手准备,他要找一个高大上的饭店请客。经过了专业IT男精密慎重的调研和考察,虾米把地点定在了学校背面第二条窄巷里的……羊蝎子火锅店。 罐子说到这里,一脸正义凛然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你见过哪个人夏天吃羊蝎子?你见过哪个男的第一次请女生吃饭选择羊蝎子?你见过哪个女生愿意不顾形象第一次在陌生男人面前啃大骨头?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后脚跟。 我哈哈大笑,但你还是去了。罐子说,对,但我叫了三个朋友和我一起。 结果,当虾米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看着三个女生各怀鬼胎地盯着自己,身上的汗开始止不住地流。他一边哆哆嗦嗦地给罐子倒饮料一边说,这……这不是鸿门宴吧。 那顿饭在开头惊悚的情况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虾米使出了浑身解数缓解第一次见面的尴尬,讲笑话说故事不亦乐乎,几个女生也很捧场地开心大笑。罐子一边看着她的朋友不断朝她使眼色,一边装作不清楚状况地埋头苦吃。 罐子当时心想,可千万不能就这么栽到这厮手里,有好感不等于就要在一起,我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我没有阅尽世间男人,立场要稳拒绝要狠,必须的。 05 后来呢?我问。罐子一摊手,没稳住没狠心,到底还是栽了。 虾米和罐子经过了两年的大学恋爱时光,因为罐子,虾米走出游戏的虚拟世界,来到真实的冷暖人间,他尝试参与社区活动,报名参加义工,还参加党员讲座,罐子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指哪儿打哪儿。虾米有时会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这和他设想的大学生活不一样啊。 罐子听完虾米表达这种不真实的质疑后,一把揽过虾米的肩膀,咧着嘴对他说,那当然,跟着我你就得出人头地,不然你怎么服得住我?我可是想一毕业就开着敞篷车环游世界的,你要争气啊。 虾米笑了笑,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校园论坛里开始疯狂转发一个叫作国旗底下吃泡面的网友的帖子,里面是全世界各个地方的介绍和攻略,再配上各种美图,通俗易懂,还很有实用性,吸引了一帮大学生的疯狂关注。 一直梦想环游世界的罐子也不出所料成为了忠实读者,她一边看帖一边掐着身边吃泡面的虾米,你瞧瞧,多浪漫的地方啊,我就想去这里,啊,还有那儿,我的亲娘,这货简直就是我的导游。 虾米一边干笑一边继续哧溜哧溜吃泡面,不置可否。 出于八卦心理,罐子让虾米去调查发帖人是谁,而虾米的答复是查不到,这个人故意隐藏了自己的IP,也有可能是网络转帖。虾米说,谁会有这么丰富的经历去环游世界呢,那得要钱啊,还不是富二代的把戏。 罐子听了觉得有道理,啧啧地吧唧嘴,也对,不太真实,写得和唱的一样好听。 可是,少女心的罐子却依然扛不住美景的诱惑,没事就会打开帖子去跟帖刷回复,长时间下来,她自己都能对其中的很多地方如数家珍。 而虾米却好似一天天提不起精神,罐子看着他每天通红的眼睛,埋怨他打游戏不注意休息,虾米点头答应,人却日益憔悴了很多。 06 转眼到了毕业季,虾米忙着找工作,一天几轮的面试压榨得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而罐子却另有打算,偷偷摸摸地申请了新加坡的留学,说到底她还是一个现实的人,大学的恋爱犹如一场梦,现在该到梦醒的时候了。 等到留学一切手续办理妥当后,罐子才第一次和虾米提起这件事,顺便说了分手。 可想而知虾米当时的表情,按照罐子的形容就是,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发馊的剩饭泛出来的恶心劲儿。 罐子和他说了很多,包括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职业规划,絮絮叨叨,直到虾米如梦初醒抬手打断了她。虾米问,你的这些规划里,唯独没有我,对不对?罐子愣了一下,你又能给我什么? 虾米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以后什么都会有的。罐子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给我,我可以自己去争取,而且你看看你现在,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又怎么给我未来? 你去留学就一定能遇到金主开敞篷去环游世界?虾米冷笑。 罐子说,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开玩笑说的,我要真的是那么物质的人,何必跟你在一起这么久?虾米眼看就要哭了,可现在分手,跟没有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别? 罐子拉拉他的胳膊,你现实一点。毕业分手是常事,不用要死要活,而且我真的不愿意绑缚在这里,我心比天大,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应该懂我。 虾米甩开罐子的手,那你懂我吗?罐子一时语塞,虾米又央求地问她,不要走好不好,不然我和你一起去新加坡,我还…… 罐子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打断虾米的话,我不能那么自私,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我们这样子,肯定没有未来。 说完罐子转身走了,虾米在她背后红了眼睛。可我,真的有努力啊……他喃喃地说。 07 当时难受吗?罐子讲到这里,我问她。罐子擦了擦眼中的泪,点点头。 后来你猜怎么着?罐子问。 我说,还能怎么样?后来他偷偷跟着你到了新加坡,你被他再次打动,发现你爱他的程度比你想得还要深,你们一起奋斗拼搏,最后开上了敞篷车环游了世界。 罐子笑了,你以为你在拍戏啊,这么深情的段子也能想得出来。我撇撇嘴,不然还能怎么样? 罐子眨了眨眼睛,我没有走。 我愣了,你没去新加坡留学? 她点点头,是啊。我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这比拍戏的段子还深情狗血吧? 罐子瞪了我一眼,这是真的,我没有走成。 我故意逗她,是因为飞机晚点又没钱改签所以滞留到今天吗? 罐子笑了,是因为我发现我爱他的程度真的比我想得还要深。 我又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在罐子说完分手的一周时间里,虾米没有再和罐子联系,罐子这才像丢了魂一样不知所以,她人心惶惶,越到分别的时候越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而她已经非常清楚,缺的这一块,是什么。 终于,她按捺不住到宿舍去找虾米,推门进去,光着膀子的虾米在玩游戏,蓬头垢面,红着眼睛,看样子一夜没睡,她走过去,虾米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罐子看着虾米,没来由地说,你还想约我么?虾米愣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罐子鼻子一阵发酸,她说,你看看你,玩游戏都顾不上仪容仪表,我如果真的走了,以后谁检点你的日常卫生啊? 虾米晃过神来,拉过罐子,两个人抱头痛哭。 略微冷静后,虾米擦干眼泪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罐子,罐子翻开惊讶地发现这都是校园论坛里国旗底下吃泡面的帖子,她一脸不相信地问虾米,这是你? 虾米点点头,因为你说你想要环球旅游,我就去搜罗了好多旅行书来看,做功课,然后写更实用的游记攻略,自己先熟悉,这样我以后带着你 出去就不怕走丢了。 罐子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她完全没想到看似木讷的虾米会为她做这种事情。她一边翻书一边哭,后来发现书里夹着一个存折,她打开看,里面有五万块钱。罐子问,这是什么?虾米说,旅行经费,我们可以随时启程。 罐子惊呆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虾米说,我把攻略发给一些杂志赚稿费,然后这几年没日没夜替人刷游戏代练,攒下来的,我真的有在努力,尽我的全力给你更好的。 罐子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流着泪紧紧地抱着虾米,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不用去看外面的世界,虾米早已成了她的全世界。 08 我真的庆幸,会遇到虾米。罐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说。 故事真好。我笑着揉揉自己发酸的鼻子,虾米姐夫一点都不怂,他真的很有骨气啊。 我看也是。罐子笑了,他比我聪明多了,后来他给网站发文章,写各种段子和技术帖,每个月的稿费都快比我的工资高了。 真牛!我冷不丁想起他的网名,于是问她,虾米为什么要起国旗底下吃泡面这么一个怪名?罐子乐了,他中学时在课堂上偷吃泡面,被路过的教导主任看到了。结果被罚蹲在操场国旗杆底下去吃泡面。黑历史啊哈哈。 我也笑了,姐夫真是萌萌哒。所以你们一毕业就去环游世界了吗? 罐子摇头,没有,毕业就登记结婚,然后想先好好工作积累几年,今年本来准备是要旅行,可是……说着,罐子把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以后再去也不迟。 我看着罐子还没有隆起的肚子,我的天,真的应该恭喜你啊。 罐子笑得很妩媚,谢谢。虾米姐夫知道吗?我问。没呢,我也是准备今天要告诉他,不知道会不会吓着他呢。罐子幸福地说。 怎么会?我说,他肯定要高兴得发疯,这是最好的七夕礼物啊,你们真是太幸福了。罐子说,这就是平常的爱情啊,再普通不过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虾米离不开我,现在,我才明白,是我离不开他。 我郑重地点点头,是啊,这就是平常的爱情,再普通不过了。爱情这东西,偶然和巧合太多了,可以归类,但很难细分。喜欢谁,爱慕谁,幸福的路总是不尽相同,但爱总是会把我们引领到一个共同的终点,哪怕中途七拐八拐,眼泪笑声混为一谈,也总能抵达心里最完美的那个结局。 我们走在单行道上,所以,能够遇到的就是缘分吧。 爱也是单行道,遇到之后,如果不去珍惜和呵护,终究会成为一盘沙,只要有人愿意为你等待,而你愿意付出,那么爱的殊途同归,都是千万次邂逅换来的重逢。 不管是人生还是爱情,都会有属于你的,都会来到你的身边,莫放手。不管经历过如何的曲折,能够找到那个属于你的人,能够和他厮守,就是好的。 身后隐约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笑着打招呼,嗨,国旗底下吃泡面。 虾米姐夫愣了一下,憨憨地笑了。 第二辑 只想过好这一生 成长是一场孤独的旅行,我们在年少时用最热烈的幻想去勾勒远方风景,却不知道脚下要跋涉多久才能踏上梦中的土地。还好,这一路上,我们终会遇见彼此。 遇见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遇见一个人,遇见一对人,遇见一群人,然后,我们彼此之间交换那些不动声色又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些路过的人们,他们的鲜活不在于多么惊天动地的经历,只因为他们是如此真实,他们被印刻在生命里,很多故事谈不上结局,反正最终我们都要走向孤独。 因为曾经的遇见,那些经历和画面,已然永恒。生命像广袤无际的黑色夜空,我们的相遇像是短暂划过的烟火,不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颜色,却依然带来瞬间不一样的光芒。 就当一次路过 楔子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有这样多那样多的纷扰,我们要这个要那个不懂知足。但有的人不是想拥有怎样的未来,或想要去往何方,只是为了安稳走过现在;但走遍千山万水,经历脱胎换骨,最后停留的地方,也许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为何要走得那么辛苦,才能达到远方?为何要经历过恐惧甚至毁灭后,才能获得解脱?生的失败和伟大,究竟赋予我们什么? 世间种种景象,逐一过滤。为了遵循自己的内心生活,我们曾经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但我们却不知道,有的人,哪怕付出了代价,也无法如自己一般生活。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01 儿时的我体弱多病,瘦瘦小小,外婆说那就起个乳名叫康康吧,希望一辈子身体健康。从那以后,整个小区都时常能听到母亲拖长了尾音唤我的声音。 康康—回家吃饭!康康—穿件衣服!康康—没拿钥匙!康康…… 我曾经很讨厌这个小名,觉得有些俗气,别人的小朋友都是鹏鹏、天天、帅帅之类,怎么我就是个康康?所以家人之外的人唤我乳名,我一概不答应。于是,当冬冬第一次怯生生地喊我时,我头也没回。 后来他坚持不懈地一直唤我,我不耐烦地说,你得叫我康康哥,我就勉强应你一声。他想了想,好吧,康康哥。 冬冬是我家对门的孩子,还比我大两岁。我们住的是职工宿舍,整个小区的人都在这座城市的钢铁厂工作,一群叔叔阿姨每天相互吆喝着结伴上下班。任何邻里街坊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东家长西家短,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一天母亲下班回来,还没换衣服就细声细语地对父亲说,哎,你知道吗,对门那两口子正闹离婚哪!父亲一愣,是吗?母亲扬扬眉毛,可不?听说那男的又找了个女的,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了,丢死人了。 我那时正在看动画片,听到母亲的话就跑过去问她,妈妈,什么是离婚啊?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离婚就是丢人呢? 父亲一边大笑一边把我抱起来,用下巴蹭着我的脑袋对我说,离婚呐,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离婚以后你就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陪你啦! 我当时哇的一声哭了,真的……好丢人啊! 02 冬冬的父母在那年冬天离婚了。母亲听他奶奶说,那一天冬冬哭得死去活来,抱着他妈妈的腿不让走。母亲也擦拭着眼角,那他爸呢?李奶奶重重叹口气,不是在打麻将赌博,就是喝酒,还能去哪儿?造孽啊…… 母亲抚摸着冬冬的头对李奶奶说,唉,不说了。孩子还饿着呢,我领冬冬吃口饭,一会儿给送回来,以后就相互有个帮衬吧。母亲拉着冬冬回到家里,然后指着我对他说,以后康康就是你的弟弟,你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冬冬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奶声奶气地唤我:康康,康康。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偏不搭理他,后来母亲生气地再三督促,我才忿忿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得叫我康康哥,我就应你一声。 好的,康康哥。冬冬说。 冬冬从小害怕了父母吵架,又个头矮小,体弱多病,一直没什么朋友,如果我在背后拍他一下,都能惊得跳起来,他就像是惊弓之鸟,每天胆战心惊。 母亲曾经对我说,冬冬没有了妈妈,也几乎没有爸爸,很可怜,你和他要做好朋友,不要欺负他,不能再让冬冬叫你哥哥,听到没?我表面答应得很好,但之后告诉冬冬,在大人面前叫我康康,背地里还得叫我康康哥,不然我以后就不搭理你。冬冬爽快地答应了。 夏天的晚上,两家人各自搬出一张小桌子在楼道里吃饭,母亲总是炒很多菜,还有香喷喷的米饭面条,但是对门的饭桌上永远只是一碗牛奶鸡蛋羹。妈妈奇怪地问,李奶奶,你怎么就给冬冬吃这个?小孩子要多营养啊。李奶奶总是不以为然撇撇嘴,牛奶和鸡蛋还没有营养吗?那是最有营养的东西,冬冬你说对不对? 冬冬放下手中盛满牛奶的碗,眼巴巴望着我家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饭菜,轻轻点点头。 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楼道里吃母亲刚买来的大红枣,那是我最爱的零食。对面的门悄悄地开了,冬冬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我,一边看一边咽口水。我看着他却没有停下嘴里的动作,吧唧嘴的声音更大了。母亲看到冬冬,走过去他问,冬冬,你怎么了? 冬冬又咽了一下口水,眼泪就下来了,我饿。 从那以后,母亲做饭总要多做一些,留一些菜给冬冬吃,但又不能让李奶奶知道。于是我就编造各种理由去对门唤他。母亲看着冬冬狼吞虎咽的样子,红着眼眶轻轻地说,真是可怜的孩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只要冬冬身体不舒服,没什么文化的李奶奶就一颗一颗喂他吃去痛片。母亲曾经劝阻,那药里有咖啡因,甚至有吗啡,不能总给孩子吃,会吃坏的!但老太太却倔强地说,没事,吃个去痛片就好了,吃了就不难受,这药包治百病!我懂! 但从那时开始,冬冬的个子,就再也没有长高了。    03 我上学早,和冬冬同年入学,但我们只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学,升四年级时,他留级了。 冬冬从五岁开始,就再没有长过个子,他的个头一直都在一米二左右,而我已经接近一米五。在班级里总有一些同学欺负冬冬,经常把他按在地上,然后从头上骑着他过去。冬冬从来都不反抗,顺从地弯腰让他们骑着跨过去。 我很生气,对冬冬说,你怎么不知道反抗?他歪着头笑了,反抗就要挨打啊,倒不如让他们骑。有时我看不下去过去阻拦,就会连着一起遭殃,被一群同学按在地上打。我和冬冬两个人经常都是鼻青脸肿地回家。 我有时会气冲冲告诉李奶奶同学欺负冬冬的事,说同学们都嘲笑他不长个子。但是李奶奶却斜眼瞪我,小孩子乱说什么哪,谁不长个了?我们家冬冬那是发育慢,以后也会长高的! 渐渐地,李奶奶不让我去对门找冬冬玩,说冬冬要写作业。她还说冬冬体弱不能多跑动,以后在班级里也不要总在一起。后来冬冬偷偷告诉我,其实是他奶奶故意的,她说都是我乱说胡扯,同学才起哄嘲笑冬冬不长个儿,不让他和我走得近。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但是,我知道不是你说的,我还是要和你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母亲依然乘着李奶奶不在时,让冬冬来我家吃东西:一个苹果,几根香蕉,半块西瓜,几块糖。可是有一次他喝完芝麻糊没有擦嘴,被细心的李奶奶发现,质问之下才知道冬冬这么久都在我家吃东西。她生气地把冬冬丢在床上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冬冬哭得撕心裂肺,身上留下一道道的黑青。 李奶奶带着冬冬来道歉,反复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嘴馋,给我们添了麻烦。母亲手忙脚乱地解释也没用。之后冬冬和我渐行渐远,在班里也几乎不和我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等到四年级时,他就留级了。 因为班级里总有欺负他的同学,冬冬连续留级过三次。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冬冬退学了。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04 初二时我家搬到了马路对面的新楼,几乎很少有冬冬的消息,只是听母亲说,冬冬的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那个后妈每天都拿冬冬出气,李奶奶气得住院没人照料,冬冬还要做饭送饭。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小区里传播,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我见过冬冬几次,他有时会从墙脚钻出来,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没有了小孩子那种透红的皮肤,和我一样出现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渐渐粗了起来,只是眼睛依然又大又亮。他还是低低地唤我,康康哥,康康哥。 我每次见到冬冬也很高兴,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说很长时间的话。问起他的情况,他都说挺好的,不上学倒也清闲,每天到处跑也没人管。说完还要再吸一下鼻涕。 每次和冬冬见面,他都抬着头感叹,康康哥,你又长高了啊!真好啊,多好啊! 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给他,让他去买吃的,去买衣服。冬冬连忙摆摆手又把钱塞回来,我现在能吃饱。不过,康康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他摆弄着自己那双洗不干净的小手,你能不能把你用过的课本借我看看,我还是想读书。 听他那么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站起来大声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以后我的书都给你看!冬冬抬起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高中时我去了外地念书,但把课本都完整地保留下来,让母亲给冬冬送去。听母亲说,他都能开心地跳起来,对我们千谢万谢,也总问起我的近况,说他很想我。母亲说这些话一直在落泪,她总是在感叹,冬冬真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 这座城市伴随着我的长大也在迅速发展变化,无数的新街道横穿了老城区,无数的高架桥替代了农田。曾经的老房子也被拆掉,所有的老邻居都已经搬迁到别处。 现在那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空地,几米开外就是刚刚建好的高铁,列车呼啸而过,会卷起一阵大风,我有时站在墙根下,想着冬冬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家人也不知道冬冬搬去了哪里,我的那些课本也再没能送去。 宿舍里偶尔会有关于冬冬的流言,有人说在厂子里看到过他,有人说他在饭店打工,有人说他做了乞丐,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我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冬冬还是那个天真乖巧的孩子,他还没有长大。 05 几乎整整十年时间,我和冬冬失去了联系。我高中毕业,到北京上大学,留在北京工作,我再没有听到关于冬冬的准确消息。 很多时候我不会刻意想起他,于我而言,冬冬更像是一个点,一个带着心酸和苦恼的点。只要想起他,我的心里总是一阵说不清楚的难过。 但每次只要我回家,我都忍不住问起父母,你们见过冬冬吗?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们都摇头说,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冬冬奶奶死了,他爸爸也死了,后妈又跑了,房子也没了,冬冬一个人不知道在哪儿生活。 我听到这样的话一阵哽咽,父亲见状连忙安慰我,城市里有很多福利厂,让残疾人上班,也会照顾他们的生活,冬冬肯定去那儿了,你就放心吧。我猛地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冬冬不是残疾人!你们不要乱说话! 说完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其实,父亲也一直在四处打探冬冬的消息,终于在今年3月我回家时父亲说,我知道冬冬去哪儿了。我连忙问,他在哪儿?过得怎么样?父亲却一时语塞,良久没有说话,我着急地晃着他的胳膊,你倒是说啊。 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冬冬他爸后来给他娶了好几个后妈,但都跑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抵了赌债,李奶奶也气死了。前几年冬冬他爸酒精中毒也死了,房子被冬冬他妈抢走,家也没有了,没有人管冬冬,于是他……于是他就四处流浪,捡剩菜剩饭吃,睡地下室,睡公园,还有桥底下,后来有人介绍他去了福利厂,他做了几年,然后就不做了…… 我打断父亲的话问,为什么不做了?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因为厂子里的人都欺负他,嫌弃他个子小,不给饭吃,不然就是馊的。冬冬总是吃不饱,工作又辛苦,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自己偷跑出来,离开了那里。 听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都在发抖,握紧的拳头生生地疼,我咬牙切齿地说,操他妈的一帮孙子! 可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到根本顾不上愤怒,也没有任何情绪,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他。 父亲最后说,冬冬,出家了。 06 太原的天气真冷啊,虽然已经是3月末,但依然没有春天的迹象,最近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冷风透过车窗呼呼地刮进来,虽然身上一阵阵发冷,可是脸上却始终湿漉漉一片,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冬冬出家的寺庙离着城区很远,开车到山下已是下午时分,然后自己顺着山开始爬,终于在半山腰看到了那座小寺庙。父亲说冬冬现在就在那里,是同事告诉他的,当年也是这位同事帮冬冬办理的各种手续。 我站在寺庙门口打量,门敞开着,不大的小院四周静悄悄,没有什么香火,屋檐已经破损不堪,只有掉了漆的匾额依稀分辨出几个字:三藏寺。我悄悄走进去,绕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人,想问一下却不知道该跨入哪个房间,正当我犹豫时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猛然看到冬冬拿着扫把走了出来。 时隔十七年,这就是我和冬冬相遇的场景,实在让我不敢想象。那一刻我倒希望自己没有看到他,所有的一切仿佛已经静止。我看着同样满脸震惊的冬冬,他或许也和我一般,也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 康康哥……是康康哥吗?真的是你吗?冬冬喃喃地说,他丢下扫把朝我走来。我点点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是心非地说,是我啊,冬冬呀,这么巧…… 冬冬已经是大人模样,也有青色的胡茬,微微笑的眼睛下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个子还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又大又亮。他把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然后拉住我说,康康哥,你怎么来啦?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他依然还和多年前一样惊叹,天哪!你都长这么高啦! 我略微有点尴尬地笑了,我就是……刚好路过,看到有个寺庙,就进来看看,没想到能遇到你。你还认得我啊?冬冬眨了眨眼睛,当然认得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说是吧,康康哥?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你比我大,还叫我哥,小孩子的把戏现在就别继续啦。冬冬却不答应,那不行,我答应你的,你就是康康哥。赶快坐吧,我给你倒水去。 我和冬冬坐在寺庙门口聊天,我不敢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倒是他一直都在问我过得怎么样。于是我就和他讲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感情,我所有能够想起的都统统告诉他。冬冬只是抱着膝静静地听着,良久,他才默默地说,真好啊,多好啊。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07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冬冬开心地大笑,我这才把在脑海里已经翻腾了无数遍的问题说出口,冬冬,你怎么会来这里?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 冬冬嘴角微微上翘,把脸扭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饿啊。 猛然间,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回忆起多年的老房楼道里,冬冬也像现在这样说饿,他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狠狠击中了我的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瘦小的肩膀,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平静。 冬冬吸吸鼻子打开了话匣子,爸爸走了之后就没人管我,我就四处去找打工的地方,你知道像我这样子的……冬冬顿了顿,又继续说,像我这样子的没有地方肯要,后来有人把我介绍去福利厂做工,可是也吃不饱,我就不干了。后来一个警察帮忙,让我来这里做杂事,跟着师父学经,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他,那你现在过得还可以吧?冬冬点点头,挺好的啊,起码吃得饱饱的,寺庙里都是出家人和善心人,不会为难我,都挺照顾我。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良久,冬冬轻轻地问我,康康哥,你还会来看我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会啊,当然会。他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你有没有看剩下的书借给我,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我还是想读书。 我一听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连忙扭过头擦干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改天我就送过来,我有很多不看的书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呢,正好送给你。 冬冬眼睛发光地看着我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久久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却一再堵在胸口。我只能轻轻拍拍他,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冬冬轻轻摇头,没事,康康哥,这都是命。你信命吗?师父对我说人各有命。天有天命,畜有畜命,人有人命。佛经里也说各安各命。命早就注定了,怎么也改变不了。 他指着山脚下那些隐约的楼房和烟囱对我说,康康哥,你看,你的命就是好,就是要好好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活着。而我的命,注定就是走过一遭,路过一下,看过了就够了。能够有今天已经是佛祖保佑,我现在很信命,也认命,只有认了,我才能好起来。 我怔怔看着山脚下那座与我息息相关的城市,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置身于无人的境地里。我原以为冬冬是曾经的模样,我也是。但我太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我也变了,我不知道我们变得是好还是坏,但正如冬冬说的,这都是命,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但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由衷地感谢上苍,起码我这从小的伙伴,他还活着,他不再流浪,他不再受欺负,他不再饿肚子,他终于有了一个落脚停留的地方。而他,也还有我,这个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尾声 春天的天可真短哪,虽然只是近黄昏,但太阳已经滑落到山的那头了,凉风微起,从山的深处传来深深的寒意,我不由缩了缩肩膀。冬冬推推我说,康康哥,你听,那风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山里风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天际飘过来,像是一阵哽咽,也像是一声低诉,轻轻的、静静的,无声无息降临在自己的身上。风声、鸟声在耳边响起,叮叮咚咚,叽叽喳喳,但心里却异常地平静,仿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听到天地自然的声音,放下了心中许多的事情。 我想冬冬也是如此吧,在远离城市的这座深山里,每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寺庙门口,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听着风的声音,看着山脚下那个已经与他无关的世界,他的心里,肯定也放下了,肯定也如我现在一般的平静。 他的那一世,已经过去。他路过了那一世,路过的微风,路过的高山,路过的声音,路过的世界,路过的你我。曾经遇过一次,已足够。 我要走了,冬冬起身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舀出一大碗红枣递给我,他说那是他亲手在山里摘的,记得我从小就爱吃,又大又红,一点都不酸。 我连连摆手,这可不成,我来看你一次,怎么还能拿着东西回去? 是吗?冬冬微微笑了,你不是说,你只是一次路过吗? 去你的人生海海 虽然我是普通人,遇见的都是普通人会遇见的喜怒哀乐,但我已经尽量让自己过得精彩,希望你也喜欢我这种普通人的精彩。 ——小松 01 2008年我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图书编辑的工作,租的房子比北京八通线终点站土桥还远,每天下了地铁要坐五块钱的三蹦子回家。有时间我就上网查找广告公司的招聘,但是都在“有相关工作经验”这一条败下阵来。 我和小松就认识在这样的当口,我们共同的朋友Ingfree带我去一个聚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刚进饭店的包房,就看到一个微胖的男人站在中间挥舞着双臂说话,我们进去后他冲着Ingfree大喊,艾玛,你个挨千刀的老妹儿可算来啦! 我吓得不敢挪步,Ingfree大大咧咧介绍我,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远近,作家,未来的广告人!我毕恭毕敬地说,吴老师你好。小松走过来热情地揽住我的肩膀,什么吴老师,那是我爹,就叫我小松,亲热! 他招呼我坐下,然后问我,你叫什么来着?我探过身去,远近。 小松哦了一声,小近。他自顾自念叨着,小近,小近。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得了,就叫你小近近!正在喝水的Ingfree一口喷了出来。小松哈哈大笑,就感觉在叫我舅妈一样,东北人叫舅妈就是妗妗!一个音儿!哈哈哈! 饭局接近尾声时包房门被推开,一个笑面盈盈的姑娘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小松摆摆手,给新朋友介绍一下啊,我媳妇儿,桃子,水果,好吃!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好端端的姑娘起一个水果名字?我疑惑地看向Ingfree,她笑笑说,以后你就晓得了。 在我和小松逐渐熟悉之后,有次我问他,为什么给你对象起个外号叫桃子?多不好听。 他哈哈大笑,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胸部,就那儿,那儿!我的天,特别小,跟一平底锅有俩点儿似的,叫她桃子已经是夸她啦! 我瞠目结舌。 02 小松是名副其实的广告人,那时在我看来做广告的都是高大上的人,最起码也是西装革履地出入高档写字楼,没想到这样一位T恤牛仔裤像是路边卖烤串的大叔,竟然是麦肯光明公司的资深创意文案。 我跟小松的友谊一直维持着,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曾经拜读过他的很多作品,精彩程度不亚于一篇酣畅淋漓的小说,而我只能在办公室看一部部的书稿,那些小孩子笔下的爱情主人公,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自残上吊,我曾经感觉这个世界不会再好了。 于是2009年的时候我决定辞职去上海发展,正当我要约小松出来话别时,却接到他的电话,我们一大票朋友在街边的小店吃饭,他对着服务员说,帅哥,撸100个羊肉串! 小松敲了敲手中的啤酒瓶说,弟兄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老子辞职啦! 看到大家和我一样惊呆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个决定非常突然,询问起原因,小松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我操!就那工作太他妈无聊,我的客户每次提的要求都差不多,我最后整一个文档,上面都是各种填空,改改就能过提案,就有一种一眼能看到自己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感觉,你们知道不? 听着小松满嘴大碴子味的东北话,其他人赞同地点点头,只有我摇摇头。 他猛灌了一口酒继续说,跟我一起住的那个IT男磊子,帮我计算我需要几点出门,几点能坐上公交,最多能堵多长时间,什么速度通过多少棵树,几点到公司,算计得老准了,于是我就想啊,我他妈的不能这么一辈子下去啊,我得出息啊,我得干点儿不一样的事儿啊! 大家的情绪被点燃了,纷纷举起酒杯,对!干! 小松满意地挥挥手,后来每次只要到我公司楼下,我的MP3就随机播放五月天的一首歌给我,连播了一个月啊兄弟们! 当时我觉得神在提示我什么,我就一咬牙,我去他妈的!老子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我手握搅屎棍也能大闹天宫!辞职!回家干! 众人又纷纷举杯,怒吼,对!干! 只有我在这空档对小松说,老大,你喝多了吧,还神的旨意,你是不是信基督教了?小松略微一沉吟,对,我信! 后来我借着酒劲拉着小松聊天,提起了自己也即将辞职南下的消息,抱着小松不撒手,鬼哭狼嚎地说,小松啊,你可要回来啊,你也走了,我也要走了,我可慌张了,我心里没有底啊。 小松用力掰开我的胳膊,一脸坏笑地对我说,没事,有哥哥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如果没有两口,哥哥嘴对嘴喂你啊。 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机灵了。 最后散伙饭怎么收场的我不记得,因为我喝大了,倒没有到断片的程度,小松和他的室友把我抬回他们家睡觉,我一进家就开始吐,一边吐一边说小松你可不能走啊!小松七手八脚扛起我,放心啊, 哥不走。 我了开心地大笑,恍惚间以为还是在烧烤店,挥着手说,我要撸……撸……撸…… 小松一听就撒了手,艾玛,这事我可帮不了你。 于是我砰的一声栽倒在地,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空。 03 听他的室友说起,小松在离开北京的前夜躲在房间里号啕大哭,问什么都不说。曾经我以为是他心里发虚,因为他跟我提过,他辞职没有几个人赞同,也没人看好他,因为他想做摄影工作室。 我曾经问他,你为什么要做摄影工作室,以前没觉得你拍照多牛啊,是不是和桃子有关?他说,因为我最近买的大件就是一台相机啊!我忍住了想骂他的冲动,你说的是真的?他眨了眨眼睛,拍了拍我的肩膀,真的,哥骗你这个干吗?我居然天真地信以为真。 小松走了一个星期后,桃子来找我。说实话我没有见过她几次,但每次见她都是笑着不太说话,只是这次见面,桃子却没有笑容。 桃子把一个笔记本交给我,说这是小松遗落在她家的,让我以后有机会还给他。她说,我们分手了,他走的时候我没去送,我在面试签证,要出国了。 我诧异地问,分手了?为什么?你出国小松知道吗? 桃子微微笑了,他知道,所以我们分手了,可能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吧。 我说,你们在一起六年,才发现想要的不一样? 桃子没有回答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我明天就要走了,再见。 我点点头。 后来,我给小松打电话,他在和沈阳的狐朋狗友喝酒,大声嚷嚷着说,小近近,你啥时候来俺们这疙瘩玩儿啊,哥哥我请客喝大酒! 我笑着骂回去,你个没正经的,你知道桃子走了吗? 小松那边很吵,他扯着嗓子喊,谁?我没听清?你说谁走了? 我想他是明知故问,就扯到别的话题,聊到最后他说, 兄弟我挂啦,你自己多保重,再见。 挂了电话我想到桃子、小松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再见,但这恰恰是我想对他们说的话,可惜最后都没有说出口,而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那天过后,我看到小松的QQ签名改成了:我那么糟糕,所以谢谢你。 04 桃子留下的笔记本被我放在家里书柜的最上层,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也没有和小松提起。我在上海莫名其妙进入了广告圈,整日的加班和盲目的跟风案头让我应接不暇,小松马不停蹄运营他的工作室,也经常看到他的摄影作品。曾经我疑惑地问Ingfree,是我的错觉吗?这些照片里的姑娘怎么隐约都像一个人? Ingfree点点头,像桃子。 小松曾经笑说,自己回到沈阳那天是9月11日,那是工作室的生日,自己和老美算是这辈子杠上了。可我总是在想,他是和自己杠上了,不管为谁。 我和小松进行过两次的巡拍,他总是比客户提前很久来到拍摄地点,认真测光,看场地,让我一次次反复充当模特拍样片,然后不停感叹自己拍得有多好。我看着他不断自恋的样子懊恼地摇摇头。 他两眼一瞪,怎么啦?我就是他妈的拍得好啊,你不服吗?不服来!我还真就不怕比! 我一听赶紧一摆手,得得得,爷,你是最牛逼的!全天下就你拍得最牛逼!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家小近近应该说的话嘛! 有一次拍摄中小松接到一条语音微信,有人询问说,你们工作室是全胶片拍摄吗?那相片质量如何?小松回复过去说,艾玛老妹儿,质量老好了,正面反面都有胶,老粘了! 我一口老血含在口中,不出一分钟对方把小松拉黑了,他看着拒绝接收信息的提示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我们给一个女生拍写真,小姑娘满口的港台腔,小松一边咬牙切齿地按动快门,一边把白眼翻到了后脑勺,我举着遮光板忍俊不禁。 后来休息时,小姑娘凑过来说,摄影师,你造吗…… 话音还没落,小松说,我照,我照……小姑娘脸都绿了。 05 我曾经认真地劝说过小松,不要得罪客户,你是为他们服务,不要挑三拣四,赚钱要紧!他白我一眼,我曾经工作时就看够客户的脸色了,怎么我自己出来单干了,还要看他们脸色?爱拍不拍! 小松有自己的个性,工作室因为他拒绝了很多大单,也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必须承认他确实有一套,照片也拍得越来越好,他开始笼络各种独立摄影人和创意人,给他们出版作品,帮他们策划展览,他甚至开设了美术课程,教人如何修片和美化人像。 有次我们工作结束去喝酒,我开玩笑地问他,现在可以叫你吴老师了吧? 他故意做惊讶状,怎么说话呢这是!叫吴大师! 我已经习惯了他这套自恋的逗逼样,刻意把话题往悲情层面引导,那你就没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他的神色一下冷了下去,想了想,有,就是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曾经的朋友和同事都不再联系。现在的工作就是每天遇见新的人,然后在几小时后跟他们说再见,不过后来我想开了,独立摄影师嘛,就是说你好和再见的按动快门职业。 我听得愣了神,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说话不着四六的小松说出这样感性的话,我甚至怀疑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看着我狐疑的眼神,打了我一拳,你他妈想什么龌龊的事呢? 我瞪他一眼,滚蛋!紧接着我问他,那你现在还有什么担心? 他说,我的能量和勇气已经消耗殆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经常感觉孤独,有时候大家知道你是谁,但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相信你会做到你想做的,更别提会陪着你一起做之类的事情。 我点点头,这种感觉确实孤独。 那一天我们喝了一些酒,话就多了起来,他说,有了工作室我就哭过两回,一回巡拍时和临时招的助理分别,想到可能以后不会再见到了,我蹲在南京的地铁站大哭了一场。另一次是半夜回来我妈等我,她突然问我,小松,你这样会不会很孤独啊?当时我就忍不住了……但我说,没事啊,大老爷们儿孤独啥。 我看着小松的眼眶慢慢红了,但眼泪终究没有流下来,猛然间我想起了放在书柜里那个笔记本,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及。 他继续说,其实只是孤单吧,并不是孤独。如果把世界都拒之门外了,又凭什么让世界对你嬉皮笑脸? 我说,所以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逗逼。 他轻轻笑了,把梦想做成段子手,嬉笑怒骂看世界。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有回答,后来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06 虽然小松这么多年巡拍了很多城市,但是一次都没有回过北京,曾经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回到这片伤心地,到底是成了现实,直到今天。 今年5月,偶然听闻桃子要结婚的消息,我不知道她何时回国,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未婚夫是谁,倒是小松得到了消息,匆忙从外地的巡拍现场赶回北京参加了桃子的婚礼。 我和Ingfree在一家饭店见到了小松,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是两年前,我历经辗转又回到北京,再见到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真的信了基督教,带着我和Ingfree虔诚地祷告谢饭,只是依然不改逗逼的本性,几杯啤酒下肚,饭店的屋顶都要被我们的笑声掀翻。 酒过三巡,Ingfree才小心翼翼地问,桃子的婚礼怎么样? 猛然间我整个胃都抽搐起来,这么多年,我和小松都不曾提到桃子,我们刻意回避了这个水果女孩,刻意回避了他的初恋,甚至在不经意地谈起时小松都轻描淡写带过了。 小松放下筷子,轻轻地说,美。我问,哪儿美?小松说,哪儿都美。 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桃子留下的笔记本递给小松,这是你当年临走时桃子给我的,让我还给你,我替你保留到现在,不过我没看过。现在桃子结婚了,尘埃落定,这本子也该物归原主。 小松擦了擦手接过去,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和Ingfree小心翼翼默默扒拉着碗里仅剩的米粒,然后我听到一阵哽咽,错愕地抬起头,发现小松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小松哭,我几乎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巾,刚想张嘴劝慰,Ingfree对我摇摇头,我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小松咧着嘴像个孩子一样地号啕大哭。周围的人都纷纷回头望着我们窃窃私语,我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 过了一会儿,小松擦干了眼泪,把本子还给我说,算了,你留着吧,我不要了。 我接过翻开随便看了几行,然后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有点恐慌,却还是要面对,勇气少点,却依然心有梦想,没有金箍棒,却想大闹天宫。只是愿上帝和我同在,希望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到天宫成为弼马温是被平凡收买,拿着棍子在天边的柱子上尽情撒野才是传奇,尽管我和你都逃不出平凡的手掌,那就让我们各自珍重,各自书写各自的传奇。” “我不知道我的纯真与骄傲是否也跟随着时间一起被俘虏了,也不想说时间多么残酷,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因为这样紧密融洽的感情不见了,吃一起睡一起的默契,估计以后都没有了。” “我曾经想把通讯录所有的好友删除,只剩下你。你看,你以为我的世界里人山人海,但是我的世界只剩一下你一个人了。” “对不起,以前我们太穷了,只能在宜家买个甜筒分着吃,苦日子一起走过,可是甜头却从未分享,想起来就难过,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你要好好的,要过得比我好,我才会安心。” “这是我的梦想,不是梦,不是想,这是真实到让我快乐又悲伤的梦想。” 07 我问他,你为工作室付出了这么多,你后悔吗? 小松摇摇头,时间不能倒退,既然我做了,我都选择不后悔这个选项。就和《1Q84》里的青豆一样,爬下那个高架桥的悬梯,然后进入1Q84年的平行宇宙,我觉得我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改变了,但这些也都不会让我后悔。 我点点头,那梦想呢?梦想实现了吗?小松一拍桌子,梦想是个屁!哈!一年前上海奥美想挖我过去做主管,我当时就和猎头说,做广告是我的梦想,但也仅仅是个梦,我现在和我的工作室生死与共,如果奥美有心,等我下条命吧。 Ingfree竖起了大拇指,牛逼! 小松做作地摆摆手,但是人生就这样呗,无论是跟过去说再见,还是跟未来说你好,都他妈的巨难。比如朋友绝交啊,工作室不顺啊,看见漂亮姑娘都在外地也娶不回家啊,都让我觉得揪心,但不后悔,选择就他妈去走,不走就去死啊! 我敬佩地说,吴大师,你的话太真理了,你的人生太精彩了。 小松哈哈大笑,我觉得我天天精彩,其实每个人都天天精彩,只是自己的精彩别人不知道。虽然我是普通人,遇见的都是普通人会遇见的喜怒哀乐,但我已经尽量让自己过得精彩了,希望你也喜欢我这种普通人的精彩。 我说,我必须要把你的故事写下来。 正在喝水的小松差点被噎住,真的吗?艾玛,畅销书作家要写我?不会毁了你的作家之路吧?这情何以堪?这让老夫怎么担当得起? Ingfree白了他一眼,逗逼本性又来了,三分钟前号啕大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是谁。 小松没有搭理她,继续说,不行了,紧张得老夫都尿了,尿湿了好几条裤子。 Ingfree乐了,我这里有姨妈巾,你要不要来一个吸吸? 小松噌地一下站起来,吓我们一跳,问他去做什么,他嘿嘿一笑,我去把尿拧干啊! 滚蛋!你他妈恶心死人不偿命是么?! 08 在小松离开之后,我和Ingfree都没有说话,她在翻看小松的笔记本,我望着窗外三里屯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这座城市依然如多年前繁华,甚至更加的亮丽光鲜,有多少人为它而来,有多少人离它而去,对于小松和桃子来说,他们此刻身处同一个地方,却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或许,这里存放着的,就是小松的记忆吧。 一个人的记忆就如同一座城市,一座城市里存放着他们的记忆,无论你来过也好,离开也罢,记忆或许会随着时间被遗忘,但那些路过的痕迹,却会浅浅停留在你的心里,哪怕平日无法想起,但却总会在某一个瞬间,让你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时间的残忍就在这里,平行的宇宙里,小松会继续按动他的快门拍下别人的精彩,而桃子被另外一个男人牵起手书写自己的幸福,可是小松的精彩谁来完成,他的幸福又将和谁度过呢? 如果不往前走,就会被时间超越,如果不经历过更多的故事,就无法面对那些即将到来却无法想象的风雨。哪怕这个世界,已经和故人无关,但我们总会在下一刻,与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人,相遇。 好在,他依然还是曾经的模样,依然还有我们这些老朋友,他经历过太多我们无从知晓的艰难,虽然统统变成了他信手拈来的笑话和段子,但我依然明白,那些城市之中的爱恋,那些爱恋背后的苦涩,那些建筑和街道,都是一层层的网纱,他们笼罩在小松的背后,成为他嘻嘻嘻哈哈面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坚守。 哪怕人山人海,依然边走边爱。 小松回来了,气氛重新开始热络起来,我看着他红红的眼睛,明白了所有往事的全部。 我故意寻他开心,你的人生太精彩太嗨了,你的工作室叫什么来着?人生嗨嗨? 小松扑哧一声笑了,去你的,人生海海。 附录: 为了配合文章主题,有一些印象中的段子没有收录进去,特意添加附录,供大家一乐: 段子一: 某次小松接到陌生客户电话。 对方问:请问是人山人海吗?小松答:不是,我们是人生海海。 对方问:不是人山人海?小松答:不是。 对方说,哦,那算了,我要找人山人海给我拍片子。 过了十分钟,对方又打来电话说,对不起啊,请问是人生海海吗? 小松答:不是,我们是人山人海。 段子二: 小松去大连巡拍,住在宾馆1502房间,后来房间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对方说,是前台吗?我是1501,我屋电视不好使! 小松答,我不是前台。然后挂了电话。 不出十秒钟,电话又来,是前台吗?我是1501,我屋电视不好使! 小松答,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前台。挂了电话。 又过了一分钟,电话再一次响起。 小松接起来先说话,你是1501吧?对方答,对对! 小松继续说,你屋的电视不好使吧?对方答,对对对! 小松说,哦,我他妈不是前台。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他就听到隔壁房间砰的一声门开了,有人冲了出去。 段子三: 我对小松说我要把你写进文章里,基本按照真实故事走向。 他惊讶程度文中已有描写,后来他说,艾玛,你这写的不改名不改姓的,你的万千读者会以为你在写软文! 我瞪他一眼,我出场费可贵了,写软文有这么推心置腹大费周章的吗? 他点点头,也是,你这价码,550包钟8880包夜还送果盘。 真是了解行情啊…… 昨夜星辰昨日风 我们三人何时再相聚,在雷电交加还是在雨中?在哪儿呢?在荒野。 有一种记忆,好像是冰块封冻住的故事,直到清理前才看清它的模样。这一颗颗好似肿瘤的东西,结成后舍不得丢弃便储存起来,也说不清楚为何保留,只是当时无法处理。 等到要拿出清理时,距离开始已有十二年,无法知晓这冰块下的东西是活了十二年,还是死了十二年。等它融化晒干之后才发现,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好似一条封冻住的活鱼,冰水化去,它抖一抖鱼鳞,活生生地游开了。 故事自这记忆的冰川中爬出来,微微探头,像是一颗内核饱满的果实,充盈着久违的新鲜。 而这被解冻的记忆源头,是非典的时候,林子死在了北京。 01 那时非典刚刚过去,许多人走出家门,我们这个城市是重疫区,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是平静下来。那天阳光灿烂,空气中有一股像是迟迟绽放的花香,林子的追思会就在他家举行。 我和林子是中学校友,他比我大两届,打架十分厉害,功课也不赖,后来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在我看来十分强悍又机智的他,居然被非典撂倒了。几天前同学打电话给我,你知道么,当年把老师打了的林大头死啦! 我忍住发酸的心情给在墨尔本的叶青打电话,他自顾自兴奋地给我讲他遇到的趣事,后来见我默不作声便问我怎么了。我吸了吸气,林死了。电话那头顿时没有了声音,少顷,叶青说,怎么死的? 非典。我说。彼此沉默了一下,我问,你要回来么?林火化了,过几天就要入土,你应该回来看看。那头略一沉吟,嗯,我还是不回去了,你替我去吧。我急了,那可是林子啊!然后电话莫名其妙地断了。 追思会后我整理林子的遗物,这些东西统统需要烧掉,他生前穿过的衣服堆在床上,他看过的书、听过的CD统统散在地上,还有打火机、各种杂志和游戏宝典。我蹲下身随意翻翻,突然发现了一个厚厚的黄色笔记本,里面都是林子的笔迹,看样子像是写了很多年的日记。 我没有想到林会写日记,不知道哪来的胆量,我把笔记本迅速塞进书包。我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它就会和那些衣服书籍一样被烧掉或者被别人肆无忌惮地阅读传播。人一旦死了,也就没有了什么隐私。即使是看似耀武扬威的林。 那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书包异常地重,像是有个人在身后生生地拽扯。我没有回头,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背着的是一个人沉甸甸的往事。 02 ///林子的日记/// 1998年3月15日 今天我回家晚了,怀孕的老师突然晕倒在讲台上,我和同学将她送到了医院。刚回家妈妈就骂我,我实话告诉她,可是她不信,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大人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假话全信,说真话倒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难道我真的有他们想的那么差吗?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3·15打假日。那个男人刚搬来不久,我问我妈什么是打假日,她解释给我听。于是我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挥起拳头打他,我妈急忙跑过来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声嚷嚷说,这个爸爸是假的,是假货,打假打假! 妈妈和那个男人愣住了。之后我倒是记住了这一天,不是什么假货都能打的。 /////////// 我是从一件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认识叶青和林子的。 初中的校庆日有一场联欢会,我作为新生的代表发言,表演电子琴演奏。在后台,我遇到了已经初三的叶青。他背着手风琴,我和他打招呼,好奇地在他的琴上乱按,结果将鼓风钮按进琴箱里出不来。然后叶青旁边的一个男生凶巴巴说弄坏了吧,这个东西特别难修,这里都没有人懂,要告诉你的家长。我央求他们不要告诉我父母,答应他们一定修好。 联欢会后我忐忑地回到家,看到叶青、那个之前威胁我的男生和我妈一脸铁青坐在沙发上,脚边手风琴泛着青紫色的冷光。一时间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我愣了半天对叶青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我家人么? 叶青拘束地扭动身子,抬头看了我一下,是啊,可是……旁边那个男生依然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可是你弄坏人家的东西总要赔啊,你这么小怎么赔?我们当然要找你的父母,好在你妈妈通情达理说会负责。 我一时语塞,我妈开始指着我数落起来。叶的表情复杂,倒是那个男生镇定自若,用一脸胜利者的表情看着我。我心中一阵委屈,默不作声从抽屉里拿出改锥,在琴箱的鼓风眼里轻轻一拨,鼓风钮“吧嗒”弹了出来。我站起身,你看,修好了。 这下轮到那个男生无语了,叶青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琴说,这就行了,我们走吧。我送他们到楼下,那个男生转身对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我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下就弄好了,是我错在先。 叶青挠挠头说,对不起啊,我本来是不应该来的。那个男生说,哎,都别说了,以后大家都是哥们儿,小兄弟,以后哥哥罩着你啊。我笑着点点头,成啊。 男生又说,哦对了,我叫林子,你就叫我林,亲热。叶青打趣道,或者叫林大头也可以啊。 妈的,去你大爷! 03 ///林子的日记/// 1998年6月7日 中考结束心里突然空了许多,叶给我打电话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正常。他说他也是,直升没问题。我说那就好。他说,那是,看来我们可能又要一个班啦。 我哈哈大笑,挂了电话之后才觉得有点失落。初中的时候混日子就算了,高中怎么度过,应该好好想想吧,想起来就头疼。 前几天我妈问我是不是还不能接受继父,我点点头。我妈叹口气说,你亲爸是个狠心的人,抛下咱娘儿俩就不管了,这么多年不都是你继父管你吗?他对你不薄,你别整天对他板着脸,他伤心了好几回。 我有点儿发愣,说实话这个假爸爸确实对我还凑合,但就是太严厉了点。不过毕竟不是亲生的。 但是,假爸爸真妈妈过了这么多年,假的就能变成真的吗? /////////// 我和叶青,还有林子成了学校最不协调的三人组合,变成了彼此胡闹彼此勾搭的伙计。我比林和叶小两届,所以我是弟弟。叶青长着一副柔弱相,林子和张飞有得拼,永远都是凶狠表情和大嗓门。总之,我们成了那些喜欢同人小说的女生经常念叨着的好朋友。 和所有头脑简单的青涩学生一样,看到飞机就想当驾驶员,看到星星就觉得是天文学家,大概因为看多了作文选,我发现自己有时也能写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所以我开始幻想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作家。 其实我没有太多的毅力去做这个事情,只是对着书上的文章模仿类似的段落,或者随便写几句押韵的句子,还煞有介事地拿给叶和林看。叶青饶有兴致地看完然后免不了夸赞一番,就连一向以损人为乐的林子也赞不绝口,催着我继续写。 我数学不好,初一时还能凑合及格,后来理化一起凑热闹就亮起红灯。于是我破罐子破摔,上课时心不在焉,回家也不写作业,借口值日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抄完就罢,考试前一天背背公式临时抱佛脚。 数学老师是班主任,我数学不好对她来说是太严重的事情,她一次次找我谈话,一次次给我补课,可是我的成绩却一次不如一次。有一次我数学考了24分,她差一点将口中的水喷到对面正在面描眉画眼赶去约会的英语老师脸上。 班主任又一次将我请到了办公室,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数学其实非常重要,我心里嘀咕,又是老一套说辞,于是眼睛瞄着窗外发起了呆。直到班主任气急败坏过来敲我的头,我才回过神来。她开始破口大骂,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一脸凶相的林闯了进来,匆匆给班主任鞠了个躬说,老师对不起,你说得太对了,数学是要好好学,不然考试成绩不好。但是他将来是要当作家的,没听说过当作家还要数学好啊,万一因为总学数学,以后当不了作家,老师你负责吗? 班主任听得一愣一愣,还没来得及反驳,林一把拽住我,对不起老师,这位同学家里出事了,我是来找他回家的,您改日再训话,今天不方便,我们先走了。说完,林拉起我就跑了,我不敢回头,想也知道班主任此刻生吞鸡蛋的表情。 我和林跑出校园就开始大笑,把书包丢下,笑得瘫软在地上起不来,后来林指着我略微正经地说,小子,你将来是要当作家的,你记住!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的确是因为林,那时我傻乎乎地认定自己将来肯定就是作家。 04 ///林子的日记/// 2000年1月21日 假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去海南旅行,期末考试名次也不错,我妈问我大学要去哪里上,我说是北京。她说在这里上多好,又近又方便。我说,这里没有好学校。 小的时候我就想去北京,我记得以前爸爸—真爸爸—天天让我骑在他的肩头,他说这样就能看到天安门城楼。我说我怎么看不到,真爸爸哈哈笑着说以后你长大就看到啦。 或许两年之后就真的要看到了,可是真爸爸走了,又来了一个假的。 在海边,我看着假爸爸和真妈妈在海边的礁石上走,看着他们紧紧握着双手,看着妈妈心满意足地看着假爸爸,我心里一阵酸楚。 晚上,我躲在房间的厕所大哭了一场,真他妈窝囊。 /////////// 幸运的我稀里糊涂直升学校高中部,叶和林依然是高我两届的同班同学,正被高三烤得外焦里嫩。叶青努力学习,整个人更加弱不禁风,林倒是不以为然,骂骂咧咧继续走吊儿郎当路线,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依旧没有和谐。 春天,学校里的灌木开始冒出绿芽,雨过天晴之后,到处都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寒假学校重新粉刷了一遍,新灿灿的学校让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有一天林气呼呼地说,你们知道吗?咱们学校出了一个流氓老师,成天占女同学便宜。我和叶吓了一跳,真的假的,是谁? 就是六班那个化学老师,秃顶那个老头。他们班好几个女生都说被那色狼占了便宜。我们应该好好合计一下怎么教训他。林恶狠狠地说。于是,林拉着我,还有一直犹豫着的叶(他一直建议应该申请校方处理,林骂他是懦弱),商量出一个完美的计划。 那一天,天空阴沉像是快要下雨,教学楼里光线灰暗。放学后,林带着我和叶撬开高三其他一个班级的门锁,然后假装在值日。我蹲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盯梢,远远瞄到那个化学老师正朝这边走来,于是使眼色给林,他们拿着一个编织袋躲在门后,我掐着嗓子喊,申老师,我是三班的学生,麻烦您来一下好吗,人家有一道化学题不会呢。 林憋着笑看着我,我使劲对他挤眼,只听那老头应一声“哎,来了来了”,就急匆匆走过来。当他推开教室门的一刹那,林和叶一把将编织袋套在他的头上,接着我们三个人围着他,一声不吭地一顿拳打脚踢后撒腿就跑。 我们三个人一直跑到离学校很远的一家超市门口才停下脚步,天空翻滚着铅黑色的乌云,一阵闷声的雷响后,不出所料下起了大雨。我们坐在超市的台阶上,林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两根递给我和叶。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林看着他那股样子,嘲笑他依然是个乖孩子。 希望明天不会出事儿啊。叶有些担忧。 不会的!我保证,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林信誓旦旦地说。 但是你前几天刚和你们语文老师打了一架,全校都知道了你一巴掌拍在人家的脸上,你说他们不会怀疑你么?我不敢看林,盯着地上的雨点,悄悄地说。 不会的,这又不是理由,而且又不是在自己班里,谁想到会是咱们仨?要这么说全校人都可疑。他说。叶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我又说,万一那个老头在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我们,或者是跑出来的时候被谁看到,明天一调查,我们的嫌疑最大。 林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哥哥罩着你啊,怕什么!如果明天真出事了,我一个人扛,没事。我也笑了,万一东窗事发,这可比你之前的性质恶劣多了,会叫家长的,那你就不怕你爸打你啊? 他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狠狠吸了一口烟,不怕,我没有爸爸,倒是有一个假的,不过他打不过我。 我和叶面面相觑,看到叶青的表情,我就明白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林子的事情,想来林确实从未提到他的家庭,我也从来没有去他家里玩过,他总是推辞家里小容不下太多人,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事实。 彼此沉默了许久,雨小了,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拍身子,去他娘的屁股都麻了,走啦,回家了。然后他第一个撩起衣服遮住头,冲进了雨里。 05 ///林子的日记/// 2001年12月24日 圣诞节啊,没意思。 元旦也没意思。春节也没意思。学校也没意思。同学也没意思。老师也没意思。学习也没意思。长大也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操蛋。 /////////// 林子如愿以偿考到北京,成为了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叶青去了墨尔本,每天和袋鼠还有荒野打交道。我在寒假时见过林一次,他拉着我去酒吧喝酒,我说我是未成年人,他说怕什么,哥哥罩你。 他在酒吧里抽烟喝酒,絮絮叨叨说着他大学的生活,他说破学校看着是个重点,其实就是个名气,里面乱得很。有时遇到一门枯燥的课,一逃就是半个班,剩下一些胆小的女生,但是干什么的都有。教授们统统都是老古董,下课铃一响就立马走人,就好像不走学生能把他活吃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那你们还学习不?他敲敲自己的头,学什么啊,都是期末的时候应付一下,熬几个通宵换几个学分就算了,我们宿舍那帮人都那样。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要是叶青在,肯定不是。 他默不作声,举起酒杯又灌了一口。后来他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还那样呗,每天各种大考小考一轮轮轰炸,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你当年不想读书的冲动了。 他哈哈大笑,陈年旧事不用提。后来他喝醉了,开始拉着我讲一些事情,这时我才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喜欢叶青,叶对她也若即若离。但其实我知道,叶青和那个女生曾经在一起过。 酒吧里音乐震耳欲聋,林子扯着嗓子大声说,我知道叶肯定喜欢那女孩,就是自己要出国不想耽误人家,我就像个第三者,叶其实都知道,不然他不会不接我电话,也不会再也不搭理我。所以他就一去不回。哥们儿对不起他,为了一个女人,操!我就是操蛋! 喝完酒,我拖着醉醺醺的林从酒吧出来,冬天的晚上寒风肆虐,吹得脸上生疼,回家路上遇到一伙痞子找碴儿,我那时大概也喝多了,在一旁煽风点火,结果几个人就在路边开始厮打,我被林一把推到了旁边,他一个人跟那几个痞子纠扯了起来。 这时我的酒完全醒了,连忙打了110,警察一来那几个痞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魂未定地扶起一脸紫青的林,他睁开眼看着我,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吓得快要哭出来,你呢?他微微一笑,还好,幸亏叶不在,否则他肯定又要挨打。 警察让我们回去做笔录,林死活不让我去,他反复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让我回去怕家里人担心,后来他一个人去了派出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06 ///林子的日记/// 日期不详 现在开始慢慢回忆起以前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我这么矫情,估计牙都要笑掉了。可是我确实开始一次次回忆起之前,想到从前的时光,和一大帮朋友在一起,那个时候多好啊。 不知不觉就过了好长时间,现在开始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内心有了好多好多曾经没有的难过和失望。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书上说这是每个人的周期性的情绪低谷。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这抛物线的低谷回到曾经,还是我就是和人不一样,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啊,我就想做个普通人啊,不可以吗? /////////// 这么多年,和林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彼此都渐渐沉默。三个人的关系少了一个,注定不再牢固。再厚重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一辈子的记忆都可以被时间消磨殆尽,更何况我们单薄无力的过去。 世事就是如此,当新的风景铺展而来之日,便是我们遗忘和尘封过去之时。 非典时林死了,叶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也是在北京念的大学,在这座非典时如坟墓的城市里生活了四年。这里埋葬了林,也带走了他所有的青春时光,有时我会去林的学校看看,想象他曾经如何在这里走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毕业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到了上海,我发现命运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它让人看到希望,它也让人痛苦,它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它也让人懂得自身潜在的力量。而让我明白这样道理的事情,正是林的死。 2009年刚刚开始没几天,叶突然来电话说他要回来过年。他已经读完墨尔本大学的研究生,准备考博士,或许以后就定居那里了。我点着头,对着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去机场接你。 叶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来得迟吗?我也笑了,多年之前的请求,今日才得以实现。我说,不迟不迟,任何时候都不迟。紧接着我问了一个这辈子最愚蠢的问题,你后来和林到底是怎么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电话那头顿时没有了声音,挂电话之前叶说,等我回去,带我去见见林吧。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楼下的花坛,手里拿着铁铲,一下一下在树下刨,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林的日记本,放在刚刚挖好的坑里。 夜色浓重,风来微寒,我怔怔望着躺在泥土里的笔记本,自言自语地说— 林大头,这么多年,你的日记本一直在我这里,我是不是让你孤独让你不能超生呢?我向你道歉。说实话,我知道当年到我家告状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你想讹我,是不是?可惜我识破了你的小伎俩。那个时候我有点恨你,也有点怕你,但是后来我又很喜欢你,我也喜欢叶,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人。我也知道,你和叶才是最要好的朋友,别人待你千般万般好,都比不上他的一句问好,你们那才叫友谊。我一直留着你的日记,就是等叶回来给他看,他明天就回来了,但我改了主意,他回来就已经足够,对吧?今天我才将这日记还给你,我想哥们儿你不会怪我吧?你想怪就怪,别没事出来吓唬我啊……林,时间太快了,连我都工作了,我也会骂人了,我也会说他妈的操蛋了。我还写作,我也出书了,我真的听了你的话,我真的是作家了。但是……但是你说,我们怎么就长大了?怎么什么都不一样了?真是不想这么快啊,我有点害怕,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就说到这儿吧,咱们下辈子,下辈子再做兄弟。再见了,哥们儿,之前都是你罩着我,今后,弟弟我罩着你。 说完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正如林所说,陈年旧事不用提,一切都在不言中。我拿着打火机点着林的日记,看着它被一团火焰吞噬干净。一缕青烟慢慢带过残迹,故人离去,往昔永别。 我们有共同的回忆,我们有各自的未来。谁也不必责怪谁,青春做伴,老来各散。 那些飘满回忆的季节。那个不再回头的少年。 那句时间埋葬的誓言。那串寒风吹散的再见。 尾声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谁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年纪。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昨夜的星辰已陨落,消失在遥远的时光里,陪伴换来的是永久的独处,爱是不变的微风,爱是永恒的星辰。昨日的微风已吹过,飘荡在时光的拐角中,独处留住的是陪伴的瞬间,爱是永恒的星辰,爱是不变的微风。 我对林说,别人待你千好万好,比不上他的一句问好。 我对叶说,共同走过千山万水,如今果真是天各一方。 1月的某天,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墨尔本—上海的航班正点到达。 我正踮起脚左顾右盼,已经有一个大男人提着行李站在我的面前。多年未见,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敢相认。我看着他,眼眶泛红。 叶说,我回来了。 再给我一块花馍馍 引子 我希望可以再度拥有曾经的时光,如远山中的清泉,如老城中的微光,以眼底的回眸望穿,从遥远的记忆走来,以岁月为界,用爱恨做楔,把留不住的往事变成琥珀,变成热气腾腾的温暖,哪怕是片刻的回忆,也是亘古不变的永恒。 我的记忆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想,从一首儿歌,从一个玩具,从一座房子……咳,也罢了,就从这座城市开始吧,时间会腐蚀一切,包括建筑、记忆,还有那些已经被沙化和模糊的过往。 只是,我们都是往前走,不然就会被时间侵蚀,步步回首,却无法回头。 来来来,坐下来,给你递一块花馍馍,放一杯温开水,听我说一个故事,一个与你无关,却处处带你回头的故事。 01 我出生在北方中部的山西,那是一个煤比人多的地方,连绵不绝的山脉和弯曲的黄河,构筑了灿烂如同信仰一般的阳光和黄土高坡特有的高亢。在群山之中,突兀出现一大块盆地,靠天吃饭的祖先就在这里安家立命,用贫瘠皲裂的黄土地赌上了一代代人的生活。 这座城市已有近三千年的历史,它矗立在这块辽阔盆地的中央,一条黄河的支流蜿蜒而过,那些干涸如同手臂支撑大山的河床,那些裸露在地表之外巨大的岩石,成为了我儿时长长久久的记忆。这座城市的十里钢城支撑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只是战争年代的德国人把它建在了城市的上风向,终日烟雾缭绕。年少的我,总要穿过终日轰隆作响的厂子,回到姥姥家。 姥姥家在这座城市的近郊,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就是农村。一条小路横穿宿舍,以学校和集市为中心分开东西,扩散出屈指可数的几条小道,衔接起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和偎依在树荫下的平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狭窄的小路,陈旧的房子,还有不大的空地和郁郁葱葱的植物,电线划分出天空,麻雀叽叽喳喳飞过,全世界都仿佛那样的纯粹和湛蓝。 顺着小道拐过几个弯,有一道小门,很多在这里居住的人推着自行车钻过去,就可以吆喝着道别去上班,左拐是厂区,右拐是大路,去姥姥家只有一个入口,有一片片田野,记忆中还有一条水渠,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每逢夏季水渠里灌满了水流进农田,偶尔可以看到小鱼和蝌蚪,那多有趣啊,拿着小网和瓶子蹲一个下午,就有满满的收获。 姥姥姓阮名梅香,老一辈人希望她能够做淑女,可听姥姥说她从小就顽皮捣蛋,小的时候在农村和一帮野孩子鬼混,打架上房掏鸟蛋,但功课却一直不错。只是战争年代,姥姥念完小学就辍学回家,但她也得意地说,要不是家里是地主,女娃娃哪里能上学哟! 姥姥一生精明能干,干净利落,在家族和邻里之间很有威望。姥姥爱干净出了名,虽然住在平房,但家里总是一尘不染,本来雾蒙蒙的水泥地,也亮得能照出人影,曾经有邻居笑说,梅香啊,到了你家,干净得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哇。 02 山西人喜欢面食,面食料理全国闻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拿手绝活,王家的手擀面劲道,李家的刀削面利落,赵家的拉面可以一根不断,张家的水饺皮薄馅大。而姥姥家最拿出手的,就是花馍馍。 山西土话管馒头叫馍馍,花馍馍也就是将馒头做出各种的造型,那只有过年才可以见到。老话讲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八,把面发。但姥姥家却很早就开始做花馍馍。一过农历二十三,姥姥就骑着车带着我,穿过马路到附近的农村去买面,必须要新麦子磨的面粉才算好,买六十斤面装进口袋,用自行车驮着回家,我跟在姥姥身后一路嘻嘻哈哈兴致盎然。 回到家,从墙角拿出专门和面的老陶缸,姥姥说这口缸比她的岁数都大,越老的陶缸和出的面才越香。和面也有讲究,倒水不能太快太多,要一点点慢慢掺入,左三圈右三圈,用力一次缓力一次,和好的面再拿出上好的棉纱布蒙上,把陶缸放在面光的角落等待发面。 第二天一早,本来还在缸底的面团,发酵成了满满的一缸,用手一按软软滑滑的。姥姥把一人高的面板放在大床上,铺上塑料布和刷子反复擦洗,然后从缸里掏出面团丢在上面反复揉,面的香味也开始弥漫,姥姥说这就是新麦的好处。面的香味不比蔗糖般甘甜,不似蜂蜜般腻人,是那种清清淡淡的味道,好似带有一点花香,有原始的农田气息。 花馍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捏花,山西人的花馍馍是花样最多的。姥姥心灵手巧,把面一团团揪下来,放在手心里快速揉搓,没等我看清就变出一朵小花,拿着剪刀剪几下就是莲花,用筷子一夹就是牡丹,一揪一折是老鼠,再做出两个长耳朵变成兔子,用网纱扣出一条鱼,拉长面团绕成圈是蛇,加些褶皱就是活灵活现的龙。用绿豆和红豆作为眼睛和火焰,把红枣切成小块三角形作为点缀,如果再滴上一点香油或者是淋上一些白芝麻,那就更妙了。 而我最兴奋的,是姥姥会给我做“垫脖子①”,这是平遥人的习俗,家里的小孩未满十三岁,老人过年做花馍馍时都要做“垫脖子”。按照我的理解像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所戴的项圈,只是姥姥做的项圈是用面做的,是可以吃的。 把面团揉成长条,折回来做成铜钱外圈的模样,这是“招财进宝”;打出一个鲤鱼尾的结作为“垫脖子”的面头,这是“鱼跃龙门”;把各种各样五色谷物撒在面上,这是“五谷丰登”;然后再用一根细细红线绕着缠在一起,用面团做出苹果放在鲤鱼尾上,这是“平安吉祥”。做熟之后的“垫脖子”要放在家中最干净的高处角落,在墙上要挂用铜钱串起的锁,叫作“锁岁”。锁只能在孩子满十三虚岁后才可以摘下,现在很多老人家的墙上都挂着满满好多串的铜钱。 等到馍馍都做完,就要拿出大锅上笼屉去蒸。蒸馍馍也有讲究,第一层和最后一层的笼屉是空的,每一层的上下都要铺湿润的笼布。蒸的时间最好在下午六点,柴火要旺,火势要稳,四十分钟后,半个宿舍都能够闻到姥姥家里飘出的面香,于是家家户户都在说,看哪,梅香家的花馍馍蒸好了。 把蒸好的馍馍倒在面板上,接下来就是我的任务—点红水。红水要用老胭脂的水最好,以前的胭脂都是玫瑰花制的,人可以食用,舀出一点泡在水里搅拌就成了红水。刚刚蒸好的花馍馍滚烫,用筷子蘸上红水,在每个花馍馍上点一下,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热气腾腾,喜气洋洋,过年做花馍馍是姥姥一年中的大事,有的趁热分给邻居,有的给我吃个新鲜,剩余的等到半热都归拢在和面的陶缸里,不会放坏不会变硬。馍馍是山西人最爱吃的面食之一,口味可以随着自家的饭菜变换出不同的味道,但最精彩的,还是一盘滋味足的红烧肉,一盘翠绿的炒青菜,一口菜一口馍,一口肉一口酒,好不痛快。 姥姥说当年家里穷,一杯温开水就着馍下肚,馍会因为有水而泡发,特别管饱,小的时候家家户户最常见的零食就是馍馍,烤干的,焐热的,炒过的,蒸湿的,邻里之间你送我一些,我给你几块,各自评论造型和口感,孩子则嚷着说自己家的馍馍最好吃,吵吵闹闹,嘻嘻哈哈,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 姥姥疼爱我,小的时候叫我起床,我便撒娇钻进姥姥的怀抱里听儿歌,如果姥姥偷懒少唱一首我便不依不饶。临近过年时更是如此,窝在姥姥怀里,一边吃花馍馍,一边听姥姥哼儿歌。有时是拍着我的背唱:牛牛车,马马车,赶着车车去市集。有时是板着我的手指唱:牛兰花,马兰花,花花对碰胭脂花。 但我最喜欢的歌谣,还是姥姥拽着我双手,我咯咯咯地笑,两个人一前一后拉扯:拉锯扯锯,姥姥家唱大戏,唱的什么戏,娃娃戏。 03 我的童年一定是属于姥姥家的。农田,平房,大树,铁路,家家户户的炊烟,金灿灿的阳光,捉迷藏,上树摘桑果,下雨踩水坑,领着一群小孩子横冲直撞,卖菜的大叔,小卖部的爷爷,炒面皮的婶婶,还有姥姥家的花馍馍。 我那时的调皮绝非你想象,不让小伙伴进家门,堵在门口差点挤断手指;长辈在打麻将就跳到桌子上踢翻麻将,把麻将牌拿起来朝着窗户扔;把邻居养的鸡抱回来自己偷偷养,最后半夜打鸣东窗事发……儿时的恶作剧数不胜数。但我却不敢在姥姥面前造次,曾经在家里只要姥爷在我便不吃饭,哭着闹着耍赖皮;但如果只有姥姥在家,我就乖乖坐在桌子前自己喂饭,还哼着自创的儿歌:姥姥洗衣服,娃娃自己喂。 和花馍馍有关的故事太多了,说哪一件呢?姥姥说我是机灵鬼,有一年快过年时闲来无事,姥姥抱着我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的压岁钱都给谁呀?我吃着花馍馍含糊不清地说,给妈妈。姥姥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给姥姥呢?你妈妈有工作自己挣钱,你姥爷也有退休金,只有姥姥年轻时没工作不赚钱啊。 结果我歪着头非常认真地说,那你年轻时不工作是死去了吗?那时正好有一个母亲的朋友来探望姥姥,结果两个大人笑得岔了气,至今说起这件趣事全家人依然哈哈大笑。 曾经在我眼里,她是一个有点严厉的老太太,小的时候有一个同龄的小伙伴叫丁旭,算是我们的孩子王,带着我们上房、爬树、下水沟、挖煤球,教唆我们抽烟。姥姥不止一次板着面孔告诉我不许和他玩,不然会被带坏。 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丁旭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外面有热闹看,有好多好吃的,我一听两眼放光,央求着他带我去。他狡猾地说那你给我几块花馍馍,我就带你去。那时馍馍还没有做,一大缸白面还没有和,只有那一年的“垫脖子”提前做好放在面板上,丁旭指着说就要它了,我毫不犹豫拿起来套在他的脖子上,送你了。 后来姥姥扯着嗓子喊满宿舍找我,遇到另外一个小伙伴告诉她我和丁旭出了铁门朝大路走了。姥姥顾不得天寒地滑出去追我,等看到我时,我一个人在雪天里站在路边等红绿灯,丁旭早就不见了踪影。我看到姥姥来吓得直哆嗦。姥姥拽着我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打,我哇哇大哭。 姥姥把我领回家就去找丁旭,哪想到他早就偷偷溜回家,正坐在床上吧唧吧唧啃着我送的“垫脖子”,见姥姥找上门来赶紧打着饱嗝慌里慌张道歉。我知道姥姥的脾气,小心思已经在心里翻涌过好几遍。又一顿打肯定是躲不过,不然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要不然就装晕倒,或者说感冒发烧,怎么装可怜怎么来。还没等拿定主意,气势汹汹的姥姥已经站在了面前,指着我的头就开始教训我。 我一看情形不对,站起来就准备朝门外溜,姥姥一把抓住我喊,嘿!你个兔崽子,还想跑是不是,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我情急之下连忙挣脱,刚甩开姥姥的胳膊,脚下一滑没站稳,结果整个人直接摔进了旁边和面的大缸里。 缸里有刚刚倒进去的面粉,我整个人就栽进了面粉里,扑哧一声面粉从陶缸里溢出来,满家开始飘着白面。我躺在缸里怎么都站不起来,吓傻了的姥姥赶紧把我从面缸里揪出来,我的头上、脸上、嘴里、身上全是面粉,我使劲吐都吐不干净,眼睛被迷得睁不开,姥姥一边给我掸身子一边忍不住就笑了。 我一看姥姥笑了,心想这次估计没事了吧,于是我也跟着笑,一老一少越笑越厉害,笑得合不拢嘴,笑得前俯后仰,姥姥给我倒了一杯水我都端不稳,姥姥一边说小心别烫着一边过来扶我。 我大笑着摆手说没事,结果水一下子溅出来洒在手上,我被烫得大喊哎哟我的妈,结果身子一颤又没站稳,第二次连人带水,又摔进了面缸。 04 从我十三岁开始,姥姥就不再给我做“垫脖子”,老家有习俗“完十三”,孩子长大了,不需要套一个项圈,该让他自己独立和长大,已经是大人了。我曾经哭闹着不依,姥姥无奈地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不能再吃这种脖子里的东西,你得抬头,看更远,走更远。 现在想来,姥姥的一句“抬头看更远,走更远”是她多年人生的历练总结,是无论你行在何时何处,对远方未知的期待。哪怕可能永远生活在这排低矮的平房里,哪怕都无法真正用脚出走生活的这片土地,内心也不能被这方寸之间束缚,要去更远的地方,要走更远的路,要做更好的自己。 姥姥说,花馍馍之所以这么讲究,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手艺不应该消失,应该传下去。有板有眼,一针一线,都是时光的凝结,犹如大海有生命力的潮状呼吸,连同曾经儿时的那些阳光、土地,还有记忆深处的歌谣、趣事,都应该随着岁月的沉淀被永远铭记。一晃时光匆匆,但姥姥这一辈的人,却继承了先人的那些质朴传统,言传身教,留给了她的儿女们。 十多年前,姥姥家搬进了闹市区,人也渐渐年老,姥姥已经不做花馍馍了,和面的大缸送给了母亲,现在摆在我家的阳台,母亲时不时拿出来擦擦。她曾经对我说,这是中国人最重视的手艺活,是吃食,是活下去的技能。将来也要传给我,不管我是否使用,都应该留着,那不仅是一口缸,而是一份传承。 母亲也会做花馍馍,但是总也做不好,步骤完全按照姥姥所教,但和面时总有差池,不是碱大就是碱小,碱大了馍馍会发黄不好看,碱小了会有一股酸味。母亲请教姥姥,姥姥说是手不同,每个人的手法不同,哪怕一样的步骤,做出食物的味道也不尽相同。现在社会发展迅速,楼下就有百年的老店,可以订做花馍馍,花样也很多,但在我吃来,却总少了一种原始的面香,和一份质朴的感动。 曾经我又回到老房子,站在不远处的铁路眺望那一片已经远离十几年的故土,这样古老的中原土地,满眼的荒芜和堆积的杂草,不远处低矮破旧的平房,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有老人牵着小孩默默走过,耳边是簌簌的冷风,他们不会想到,在离着他们十几米外的高处,有一个故人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当年的自己。 天地之间以一种沉默的语言,为我展开了一幅仓皇的油画,雁群飞过,留下声声鸣叫,我眺望着那些土地,好似和内心中重重的心事重叠在一起,是我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我终于理解姥姥曾经对我说的话,步步回首,无法回头。 我想要重新回到那个地方,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那都是内心深处一种平实厚重的情感,好似怀抱着一整片午后的阳光,扎扎实实的温暖。那些被沐浴过的土地,它们存在已久,久到我无法想象它们最初的模样,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还有我,都是这个世界里最平实普通的存在。 再没有比这更充沛的情感了,这是北方的故土,是姥姥的面容,是无法逃避的旧时光,我们的世界,和那些生活在这世界中的人们,都是一首记得又忘记、得到又失去的儿时歌谣。 ? ?? 05 姥爷去世后,姥姥身体大不如前,春节前脑梗复发瘫痪在床行动不便,我和母亲隔一天去看望她一次,给她按摩,陪她说话,喂她喝水。姥姥总是感叹多年之前的旧事,感叹现在活得不如人,不如早点死了好。我们百般劝阻耐心宽慰,母亲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他们内心的苦,我都深深看在眼里。 时间是多么残忍,它维系着所有的过往和悲欢,也默默指引我们进入命运的茫茫安排,只是我们的宿命,同样时刻背负着无奈,我们感受沉重,我们承担痛苦,我们在一次次的分别和变迁中,慢慢也走上了同样的终点。 姥姥让母亲从柜子底拿出一个红木盒,里面装着一个银镯子,上面布满了划痕,一看就是老银制的镯子。姥姥拿起镯子说这是你太姥的姥姥留下的嫁妆,一辈辈传了下来,本来要给你妈妈,但一直保留到现在,虽说镯子传女不传男,但现在孩子少也不讲究,就送给你了,你要好好留着。 我郑重其事地接过镯子戴在了手上,我一定会随时带着,将来传给自己的孩子,告诉他这些故事。姥姥欣慰地点点头,微微笑了。我们都知道,最后无论是谁,都会化作一捧黄土,彻底回归。但是,也不要忘记,认清昨天的去向,不忘今天的来路。 我俯下身问姥姥,说了这么久的话,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姥姥想了想,唉,特别想吃过年的花馍馍啊。一时间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姥姥又自顾自地说,但是估计也吃不到了,下不了地,老咯,做不了咯。母亲连忙宽慰,妈,回头我就去给你做,改天就给你送过来。姥姥笑了,妈也是随嘴一说,你这孩子也是太孝顺,没事,妈不想吃。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地问,姥姥,曾经你给我唱的儿歌,我最喜欢的你还记得吗?再唱一次怎么样?姥姥微微一愣,轻轻叹口气,怎么能忘记啊,这可是你太姥姥教的,死也忘不了。 那一天,窗外的阳光犹如多年前灿烂如初,姥姥躺在床上,但怀抱里已不再是年幼的我,时间或许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物是人非,但留存于时光中的那些爱,和在爱里长长久久的陪伴与记忆,却会随着岁月历久弥新,永不消逝。 我和母亲站在床边,和着姥姥的声音一起轻轻地哼了起来— 拉锯扯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唱的什么戏,娃娃戏。没脸的娃娃就要去,去了舅舅没吃的,提上篮篮讨饭去。讨的饭也少了,气得舅舅走了。舅舅、舅舅你回来,含回两根毛柴②来,毛柴里有孤尔子③,咬了舅舅的指头子。④ 注解: ① 垫脖子为山西晋中地区特有的面食,专为小孩子所制,仅为一种习俗仪式,现多地已不再制作。 ② 毛柴为平遥方言,意思是柴火。 ③ 孤尔子为平遥方言,意思是老鼠。 ④文中所提习俗及歌谣版本众多,全国各地不尽相同,根据地域有所变化。   第三辑 我们都要好好的 爱情是美好又脆弱的存在,我们对于彼此,不可以轻易就说永远。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爱与不爱,哪一个才比较永恒?男人女人的看法有所不同,却一样在无休止轮回里进化,直到有一天明白,再宣称至死不渝的爱恋,在残酷冷静的时间河流里,也不过是一朵再轻盈不过的浪花。 呵护这脆弱的美吧,但不要强求,反正我们没有办法对爱死心。当辗转难眠的黑夜结束,天边会再次亮起代表着希望的微光。天亮了,我们不再悲伤,哪怕眼角残留昨夜泪水的痕迹, 也要开始对爱情新的渴望。 你爱的是他爱你的感觉 在爱情中我们总是记得甜蜜和受伤,对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历历在目,可曾想过爱的温暖和相守,爱的不舍和难过,或许仅与爱有关,与人无关。 在我曾经对感情的认知里,我一直不承认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曾经有一个人,你爱的并非是他的人,而是那份他给予你爱的感觉。 我们都是情感动物,会开心,会悲伤,会感动,会憎恨,如果有人千里迢迢赴你一面之约,把所有遇到你之后的时光都裁进了他的生命里,他用力去爱,用自己的微弱的光去照耀你的前路。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爱吗? 曾经我也以为那很值得,但现在,娟子却颠覆了我的想法。 01   前几日中午我正被工作搞得焦头烂额,微信突然叮咚响了,是几个月没见的娟子,她破天荒地打字过来和我说,你能不能来一趟朝阳医院,我住院了,想找人聊聊。   我顾不上工作,抓起衣服就往医院赶。因为我太了解娟子,她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在微信用文字联系,以往我打字她都会发语音骂我:你个王八蛋说句话又不浪费时间你说句话是能死人吗?   娟子是我在这座城市最要好的女性朋友之一,或许是东北人的缘故,性格火辣外向仗义直爽,办事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是全球500强外企的公关总监,已经算是事业有成,可感情却始终没动静。我经常开玩笑数落她,就你这男人做派,注定找不到男朋友,哪个男人会娶一个慈禧回家供着?   娟子每次都是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老娘不需要男人,没几个男人会降得住我,我就自己单着挺好。果然,我认识她六年,她基本都是空窗期,但不是没有人追,用其他朋友的一句话形容,追她的各类男生能从朝阳大悦城排队到天安门。她也曾经尝试交往过几个,但都草草收场。我问她你到底需要怎样的男人,她认真想想,然后做一个放弃的表情,不知道,这不是我控制的范围。   匆忙赶到医院,娟子躺在床上睡着了。许久未见,她清瘦了很多,没有精致的妆容,一脸的疲惫,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好。有护士来测量体温,她醒了抬眼看到了我,张了张嘴沙哑地说,我渴。   我拎着暖瓶去打水,又买了一些水果,间隙打开微信找到小喵,刚推送了消息显示他拒收—他把我拉黑了。   我回到病房给娟子倒水削苹果,等她精神好一些我才敢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喵呢?   娟子眼眶一下子泛红,他不要我了。 02   是的。小喵是娟子的男朋友,哦,应该是前男友吧。   最开始听到一个男人叫小喵时,我脱口而出这货是GAY吧。娟子一口水就喷到了我脸上,她一边慌忙拿纸巾给我擦一边大笑,我也怀疑过啊,我不止一次问他是不是玩腻男的了想换个口味,他都脸红得和西红柿一样跟我解释,肯定不是啦。   小喵刚来北京工作不久,是一家时尚杂志社的摄影师,每天对着无数的帅哥美女和奢侈品按动快门。他之所以叫小喵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曾经救助过很多的流浪动物,是流浪动物救助站的元老,家里还有领养的四只狗三只猫,为人又很谦和温柔,好脾气出了名。久而久之,朋友就给他起了一个“小喵”这样很婉约的名字。   应该说一下他们相识的过程,这可以算得上缘分的一种。小喵是娟子一个朋友的朋友,那个朋友没事拿着小喵的手机摆弄,小喵佯装生气去阻挡,结果瞄到了朋友手机的微信,娟子在朋友圈里刚发了一张自拍。小喵后来偷偷告诉我,当他第一眼看到娟子的照片,感觉整个胸腔瞬间没有了空气,一口气吸光差点憋死。   然后小喵就死活拜托那个朋友介绍他和娟子认识,结果朋友也豪爽,丢过手机说那你自己去联系啊。小喵想都没想就用朋友的账号发消息:我能不能加你?   那时娟子正在和同事喝下午茶谈工作,她看到消息觉得奇怪,对着手机说你今天发烧了吗,我们不就是好友吗?然后那边不带标点地回复,我不是你的这个朋友我是你朋友的另外一个朋友我就是通过你的这个朋友想认识你的新朋友。娟子看了一眼就把手机丢给同事,你看看这是几个意思,我怀疑他说的是外语。   后来娟子的朋友把他们拉进微信群相互介绍认识才理清人物关系,小喵小心翼翼问娟子是不是可以交个朋友。娟子倒是很客气,没问题,那我加你吧。   按照娟子的话讲,小喵就是爱心泛滥到要溢出来,他的这份爱心直接体现在了娟子身上。从他们认识的第二天开始,小喵就展开强大攻势,每天娟子还未起床,早安的微信如约而至,上班提醒开车小心,上午提醒吃个苹果,中午提醒好好吃饭,下午提醒吃块点心,下班提醒堵车别急,应酬提醒要少喝酒,睡觉又是晚安问候。   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的微信交流,这个男人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见面吗?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03   我曾经问过娟子,你喜欢小喵吗?   娟子歪着头想了想,还成啊,他长得挺帅的,对我也挺好,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我点点头,是啊,在我的认知里,如果对一个人有了好感,那么所有的爱都是可以培养的,但我却忽略了一点,任何的爱情,都应该建立在对等的基础上,付出和回报虽然不是爱的必需条件,但却是现实感情中的天平,如果有一方崩塌,那么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不复存在。   我曾经在朋友聚会上见过小喵几次,他是我见过的最不会唱歌的人,准确地说是所有的音符完全不在调上,他只要一开口所有人都能笑得趴地上,他也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之前自己从来不唱歌,一唱歌大家都笑话他,他都不敢开口。   可娟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小喵唱歌,她说那很可爱,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能够把一首歌唱到面目全非。只要她不开心,一个电话打过去,无论小喵正在做什么,哪怕是在工作拍摄,他都会借口离开一会儿给娟子唱歌。   从刘若英到王菲,从五月天到凤凰传奇,从《月亮代表我的心》到《舞娘》,从《明天你要嫁给我》到《娘娘驾到》。小喵活脱成了娟子的点唱机,会的歌张口就来,不会的歌就去学,不过就算学会了也唱不到调上。我曾经问小喵你这是何苦,娟子说不定在寻你开心。小喵笑笑说,寻我开心也挺好的,她只要开心,我就唱。   他是那样温柔的一个男人,对娟子无微不至。无论娟子如何在他面前嚣张跋扈,他都是笑眯眯地接受,在他的眼里娟子就是他的女神,他把娟子当成了一块宝。他或许不知道,他的这块宝,其实是一块滚烫的炭,放在手里会烧身体,放在心里会烧心。   在医院里,娟子一边吃苹果一边对我说,小喵曾经告诉她,我爱你,那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爱我。   娟子单身了太久,她或许忘记了该怎么恋爱,她忘记了爱情中的人应该做什么,她把小喵的话信以为真,她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不计回报地爱他,作为正牌女朋友,她对小喵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他们的第一次冷战来得突然,娟子已经习惯了小喵每日的殷勤,突然小喵消失一天,给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娟子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去他公司楼下等他,等到晚上十点才看到小喵提着相机出来,他看到娟子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在之后的谈话里,小喵说你不爱我。娟子马上反驳,你不是说不需要我爱你吗,但其实我是爱你的,这就够了吧。   后来小喵说了一句让娟子难受了很久的话。他说,你的爱太稀薄了,都不够煮一碗汤。 04   娟子躺在病床上,说起他们的那次谈话觉得不可理喻,小喵说他压力很大,他自己初到北京,事业刚刚起步,人没气质又很木讷,而娟子又漂亮又开朗,有车有房有事业,他觉得娟子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喵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他的难处我看在眼里,我其实赞同他说的顾虑,虽然那看似是借口,但他们的爱或许真的经不住各种现实的打压,更重要的是,娟子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小喵。一个男人不清楚自己深爱的女人是否爱他,这对他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经过了第一次的冷战,娟子收敛了很多,她开始对小喵嘘寒问暖,去他家里给他做饭,给他买衣服送礼物,他们开始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每次都用各种方式秀恩爱刺激众人,好多朋友都笑说,小心啊你俩,秀恩爱死得快。   真的让大家说准了,在经过了不长时间的恩爱后,他们开始频繁地吵架,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生气娟子就把小喵拉黑,这样小喵就会不停地去她公司找她,给她道歉求她原谅。娟子似乎很受用这样的伎俩,每次都是吵闹一下也就过去了,但却从未想过小喵的感受。   娟子告诉我,后来她变本加厉,有时工作忙就一天不回复信息,有时自己心情不好就故意找茬,有时觉得腻烦了就消失几天,任凭他怎么去找她也不搭理,找到娟子家她就去朋友那里住。最过分的一次,她曾经消失了三个月,休假去外地旅游,没有人可以联系上她,包括小喵。在娟子的理解里,小喵离不开他,无论她怎么任性怎么胡闹,小喵都能百般地容忍。   那段时间我见过小喵几次,都是我陪他在酒吧喝酒,他整个人颓废到不像话,胡子拉碴不换衣服,每次都喝得大醉。我又生气又无奈,我劝他不如放手,娟子太任性,性格太强势,你降不住他,最后你会伤了自己。   他眼神迷离地摇摇头,可是我爱她,我就想对她好,我甚至不要求她的同等回报,只要一点点就够,可是就这一点点都是奢望。   他们就像是过家家一样,一边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一边做着看似委曲求全但伤害对方的事情。娟子不懂爱却以为在爱中,小喵逆来顺受唯唯诺诺,他们就好像是战场上对立的两方,从来没有过相持的阶段,只是看谁能够压得过谁,然后战役就宣告谁最后胜利。   最后一次的争吵发生在半个月前,娟子因为小喵的一个女性朋友吃醋,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小喵百般解释却愈演愈烈,娟子拉黑删人已经是老把戏不足为奇,就当娟子还沾沾自喜时,小喵终于斩钉截铁地说要放弃。   娟子告诉我,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应该是爱小喵,她知道自己不对,可是控制不了自己,她好像是在一边接受他一边又往外推他,她总觉得自己和他都累了。 05   娟子撑着身子坐起来,给我看手机里的截图,那是小喵最后和她的信息。   —我努力了好久,但我还是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明白我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放弃,如果你说你不爱我了,那么你就明白告诉我,我掉头就走。   —做不到。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的错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哪怕我爱你,可你不爱我,无论我再怎么爱你,你都不会爱我。现在这种进一步退一步的感觉,太难受了。   —可是我爱你啊,真的。   —不,爱一个人,必定有着最直接的温暖和疼痛,而你,感觉不到我的感受。   —那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我爱你的感觉。   娟子苦笑着说,这一次轮到他,他拉黑了我的微信,屏蔽了我的通讯录,我换着手机给他打电话,他就换号码。去他家里找他,可他搬家了。我去他公司找他,他们说他辞职了。他用了最短的时间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他这是铁了心不让我找到他。   我拍拍娟子的肩膀,你去找他,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舍不得他给你的爱?你真的爱他吗?还是正如他所说,你爱的只是他爱你的那份感觉。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呢?我看着娟子消瘦的脸,一时间也没有了头绪。   我说,我也不知道,按照常理,如果你真的爱那份爱的感觉,最后也会爱上那个人,他可能不符合你对爱人的想象,但却符合对爱的期许,爱不就是一份感觉吗?但现在,我真的说不清楚。   娟子拿起手机对我晃晃,我和小喵就从手机开始认识,最后又终结在这里,我为了找他得了重感冒感染了肺炎,或许也是对我的惩罚。我只是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他能逗我笑,又关心我,我喜欢被人这样爱着的感觉。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如果换一个人这样对你,你是不是也会和他在一起?   娟子思量了许久,艰难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   两个人在一起,或许因为感动或是爱护,但最终能够长相厮守,永远都是那个人,胜于那份感觉。如果玩一个换位游戏,就像对方那样无尽地付出不要回报,像对方那样患得患失惶惶不安,而对方像自己那样忽冷忽热爱理不理,像自己那样以自我为中心地谈一场恋爱。彼此会不会心痛,会不会难受。那这份感情,又该如何下去?   娟子打开微信收藏,里面只有一条信息,是小喵很久之前的一条语音。   那是小喵唱的歌,我听了好几遍才听懂他在唱什么,是刘若英的《一辈子的孤单》。他用完全找不到调的声音唱:自由和落寞之间怎么换算,我独自走在街上看着天空,找不到答案,我没有答案。   就剩这一点了?我问。   恩。娟子边听边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你来过,我才难过 总有一些事情不愿意提及,有时会美好到虚假,有时却崩塌到决堤;总有一些人不愿意回忆,有时会离散到不见踪影,有时却近在眼前无法触及。 对于宁远而言,郭帅就是往事中不愿被提及的那个人,而娜娜就是爱情游戏中看似最后的胜者。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段感情,一想起来或许百爪挠心,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最后只能默默地说,别提了。 01 宁远曾经对我说,活着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可爱情却常常雪上加霜。有时相信它,有时背叛它,有时会因为孤独依附它,有时会因为喧闹抛弃它。爱不会友善地对待每个人,爱会给你一副野兽的嘴脸,把你身上最后的一点自尊和骄傲撕扯干净,换你一张血淋淋的皮囊。 我知道,曾经的宁远就只剩下了这副皮囊,她用尽自己的全部去留下爱情,但最后只剩下独自的不甘。我写下这个故事,不为纪念曾经的爱,只是告诉你,你来过,我才难过,有些爱情徒有虚名。 02 宁远在很多人眼里是果决的女生,她用三年修完了大学的课程,提前开始工作,她用自己百毒不侵的心提前进入社会,她也在各种复杂的社会条框里找到适合自己的加以利用,她办事简单直接,说话直击要害,很多人都说宁远是新时代的女强人,但只有我,这个她最好的朋友知道,宁远的坚毅和果决,不适用于爱情。 故事发生在2005年的夏天,正午的五道口几乎没有人,宁远带着耳机穿过校园,来到这里喝一碗冰粥。耳机里传出的是哈尔滨的一家电台的广播,每天正午有十分钟的新闻广播是她必听的,她是声音控,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男声的时候,她几乎发狂地爱上这个声音,甚至对发出声音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电台主播在当时对于宁远还是神秘的职业,她好奇那样的声音属于怎样的人,好奇声音是如何通过电波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中午的简短新闻播报只是这位叫作郭帅的主播一个客串,在每晚12点开始的《夜夜零点》,才是宁远心中真正属于他们二人的时间。 宁远一边喝粥,一边翻看着她给郭帅写下的播客留言。郭帅总是礼貌地回复,她有时不专业的意见,郭帅都表示真诚地感谢。渐渐地他们成了网友,郭帅的播客有了宁远的链接,被放在最棒听友那一栏。宁远兴奋极了,她甚至觉得有一天,他们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夏末的那一天凌晨,郭帅做完节目直播,第一次拨通了宁远寝室的电话。   03 每天晚上是宁远最开心的时间,她会提前洗澡上床,躺在床上听郭帅直播,用电话线拨号上网参与节目互动,还用QQ和郭帅聊天。每周会有主播在深夜的直播间值班,郭帅是每周一三五轮班,他下了直播就会给她打电话,这对于宁远来说是从来没有的体验,她只要想到能和主播聊天到清晨,就兴奋得浑身颤抖起来。 当电话里第一声“喂”传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喜欢上郭帅了,这份感觉好似不是光明正大,好像只存在于黑夜,这是她的秘密,隐藏在深夜的电波后,而她也明白,她在自作多情,优秀的电台主播,又怎么会喜欢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远在北京的学生妹? 就这样,他们整夜畅聊,话题天南海北,宁远总是把头蒙在被子里,一个姿势保持几个小时。秋老虎的北京依然炎热,头发上的汗水一滴滴滚落在床单上,宁远打着手电给郭帅读书,郭帅给宁远讲单位的趣事,经常到了第二天天亮,两个人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有一天郭帅突然说,你尝试过异地恋吗?宁远一愣,没有啊,我觉得异地很辛苦。郭帅笑了一声,那是因为爱得不够深啊。宁远赞同地说,也是,如果彼此喜欢,心的距离近,就算离得再远,也是可以在一起。 郭帅突然神秘地说,我现在就特别想谈一场恋爱,异地的恋爱。宁远的心突然跳得特别厉害,那是一种情感破土而出的悸动,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装作淡淡地问:哦?挺好啊,和谁? 郭帅说,你。 宁远突然默不作声,一时间各种情绪堵在心口无法说出口,她闭上眼睛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口是心非地说,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而且我只是一个学生,你都工作了,我们恐怕……郭帅打断她的话,干笑了两声说,怎么,你不敢? 宁远一时间有点尴尬,故意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敢,谁怕谁啊,来啊…… 04 那一年的秋天,宁远和郭帅在一起了,郭帅把她的播客链接单独拿出来分组,放在了YOU一栏,她还骄傲地给我展示蓝屏手机里满满的短信。她和郭帅每天发的短信有四百多条,收件箱放不下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挑出无关紧要的删掉,剩下的被宁远背得滚瓜烂熟。 每晚打电话到最后,挂电话就要叽叽歪歪半个小时。这边说你先挂,那边说你先挂。这边说一起挂,那边说好的。然后又默不作声,异口同声地说你怎么不挂?然后哈哈大笑。再重复这样的伎俩乐此不疲,但宁远乐在其中。 他们在一起不久,郭帅的生日就要到了,他开玩笑问宁远要送他什么生日礼物?可宁远却结结巴巴没有下文,后来郭帅知道宁远的生活费用完了,虽然她百般解释和阻拦,但郭帅依然在第二天给宁远打了三千块。 宁远和我说起这件事时她哭了,她说第二天她和同学去银行提款,扬言要请好朋友吃羊蝎子,当她从提款机拿出那一沓不算厚的钞票时,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后来宁远和朋友坐在饭店吃羊蝎子,她知道这是她半个月吃的第一顿饱饭,而这顿饭,是自己的异地男友给的,她在热气腾腾的锅子前,默默流下了眼泪。 我问宁远,你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女孩子,你的生活费去哪儿了?宁远挑了挑眉毛,充话费了啊。 不久后郭帅来北京看望宁远,电台的工作制度严格,直播空缺一天要扣五百块的奖金。宁远感动得要哭出来,她对我说,郭帅扣了两千块的奖金,只是为了看她,她觉得这辈子就交付到他手里了。 郭帅比宁远见到的照片中更高更帅,整个人洋溢着一种成年人的成熟和大气,她几乎着魔一般盯着他看,初次见面两个人话不多,在宾馆里郭帅坐在床上,宁远拘束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脑海里过电一般出现了各种画面,这时郭帅好听的声音响起,我可以抱抱你吗? 宁远被郭帅带着逛了北京没有去过的地方,而最让宁远难忘的,是他们去了北京游乐场,那已经是破旧的老地方,但两个人依然兴致盎然玩着各种设施,郭帅拉着宁远去坐摩天轮,宁远有恐高症,紧紧拉着郭帅的手,郭帅怜爱而深情地望着单纯的宁远,把她拥入怀里。 宁远羞红了脸,对郭帅说,这是我第一次坐摩天轮,感觉好好哦。 郭帅说,接吻吧,宝贝。 05 秋末的深夜有了寒意,郭帅和宁远的最后一夜显得那么漫长,宁远躺在郭帅怀里,扭头望着空旷冷清的天安门广场,灯火通明,但却毫无生机,宁远独自默默流下了眼泪。 郭帅问她为什么哭,宁远擦干眼泪摇摇头,没事,只是想到你明天就走了,心里难受。郭帅听到这样的话也泛红了眼眶,傻瓜,我走了,可是我的心在你这里啊。宁远听了这样的话,哭得紧紧抱住了郭帅,两个人被这样离别的情绪感染,抱头痛哭。 良久,郭帅替宁远擦干了眼泪,宝贝,给我唱首歌吧。 宁远扭过身去,看着因为寒露逐渐模糊的窗户,唱起了王菲的《夜会》,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宁远同样也被感动包围,因为在一起四天,郭帅不曾过分地触碰她,他说把宁远当做宝贝,不愿意过早地侵犯。宁远听到这样的话,感动到无以复加。 郭帅回去了,他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世界,各自开始各自的生活,只是看似越来越牢固的爱紧紧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他们的短信和电话越来越勤,只是在这其中,郭帅总是有意无意提到在北京时,宁远的照顾不周和孩子气。 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圣诞节快到了,宁远告诉郭帅要在圣诞节去哈尔滨看望他,可是郭帅却一反常态地犹豫不决,今天说自己工作太忙,明天说节日的车票不好订,宁远没有多想只是撒娇不依,郭帅只好作罢。启程前几天,宁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自称是郭帅的同事,叫娜娜。宁远好奇地询问是什么事,直到娜娜慢悠悠道出了原委,宁远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天都要崩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 娜娜说,宁远,我是郭帅的女朋友。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宁远后来和我形容过那种心情,就好像是曾经在云里雾里的幸福,一时间被揭开了面纱,那种感觉不是跌入谷底,而是依然飘忽在半空,但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当了小三,她想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却不知该望向何处。 去哈尔滨之前的一夜,郭帅深夜给宁远打电话号啕大哭,他断断续续地解释他已经和娜娜提出分手,但却狠不下心对娜娜做出决绝的事情,他不想伤害任何一方,所以总是犹豫徘徊在选择中,但郭帅反复强调他爱的是宁远。 宁远原谅和相信了他,她懂得爱情中的包容,懂得信任的重要性。她给娜娜发信息,我听说了你和郭帅的事情,他已经跟你提出了分手,请你不要再纠缠他,我才是他的女朋友。 娜娜回复了信息,哈哈哈傻逼,你就那么信郭帅吗?他如果不爱我,又怎么会央求不让我走?他如果把你当作女朋友,又怎么会半夜进我的房间和我做爱?快醒醒吧傻姑娘,你被男人耍了就不要再自己不要脸。 宁远看到娜娜的短信后异常平静,我曾经极力劝说她不要去,已经莫名受到伤害,就不要再给自己雪上加霜,但她下定决心,她依然要去哈尔滨,她要挽回她的爱。 06 12月24日的哈尔滨格外漂亮,橱窗像是被涂上了金粉,中央大街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宁远冷得跳来跳去,他们买冰棍,他们在冰雕前合影,郭帅一脸疼惜地看着她,宁远一时间又有些恍惚,自己真的了解郭帅吗?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 一座陌生的城市,一间陌生的旅馆,一张陌生的床,郭帅静静地睡着了,宁远怜爱地望着这个男人,依然不相信他是忘恩负义的人。曾经他义无反顾给自己打来生活费,曾经他在北京不曾碰过她的身体,他是那样的绅士和体贴,又怎么会让自己受到无端的伤害? 宁远正想着,郭帅的手机屏幕亮了,她第一直觉是娜娜发来的信息,思量再三,宁远拿起了手机,屏幕上是信息的提示,发件人是娜娜,上面写着:老公,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三周年,三周年快乐,永远爱你! 宁远紧紧闭上了双眼,抑制住不停颤抖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把手机放回原位,默不作声。不久郭帅醒了,要带着宁远去他家里小坐,郭帅家离着旅馆不远,当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里面已经坐着一个窈窕的女人。宁远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是娜娜。 娜娜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斜眼看着郭帅和宁远,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郭帅略微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娜娜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来走到宁远面前,眼神里全是鄙视和嫌弃,你来做什么?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下贱! 宁远刚想反驳,娜娜抬起手扇了宁远一个耳光,她一个踉跄没有站稳,郭帅连忙过去扶起她,冲着娜娜喊,你干什么!娜娜装作惊讶的表情对郭帅说,我干什么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就干这个!话音刚落,反手又甩了宁远一个耳光。 宁远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自己,可她刚抬起手和娜娜厮打,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腕。宁远惊讶地转过头,看到郭帅一脸疲倦的表情,他的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胳膊。宁远忍不住大喊,你放手啊!她抽我耳光你怎么不制止,我要反抗你怎么就不让了?你放手啊! 宁远开始使劲挣扎,但郭帅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最后郭帅低低吼了一声,够了,宁远,不要闹了!宁远听到这句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默默向后退,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闹?你觉得是我在闹?我已经容忍了这么久,我真的已经非常克制自己,你竟然说我在闹? 郭帅刚想开口说话,宁远哭着冲下了楼,她隐约听到身后娜娜胜利般的冷笑,还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宁远最后只听到两个字:婊子。 07 哈尔滨的深夜实在太冷了,郭帅没有追下楼,宁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去哪里。她逆着人流的方向一个人慢慢地走,脑子里一团糨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左右脸颊火辣辣地疼。终于,宁远不顾周遭人异样的目光,坐在马路边放声哭了起来。 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宁远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夜空,凌晨12点刚过,圣诞节到了。宁远在心里默默地说,圣诞节快乐,宁远。圣诞节快乐,郭帅。 后半夜,哈尔滨下雪了,宁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鹅毛大雪的形容已经远远不够,像是一张张被撕碎的纸片从天空丢了下来,宁远依然顺着街道独自走着,不一会儿头上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嘻嘻哈哈举着伞经过,唯有宁远独自一人走在这座城市陌生的大雪里。 宁远知道郭帅不会再来,没有人关心,没有人问候,甚至没有一条祝自己圣诞快乐的信息,宁远来到了他的城市,却只有孤灯陪伴她的身影,不断地拉长和缩短,不断地出现和消失。她独自走在与他近在咫尺的空间,却在逐步远离他的世界。 宁远不再哭泣,寒冷让她逐渐丧失了意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哪里,也打不到车,周围逐渐冷清下来,深深的孤独感像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无声无息包裹着她。她不能停留,也不能求救,她不敢停下来,不敢睡在长椅上,只能一直走,走在无人的街道,走在与热闹背道而驰的凌晨。 她在哈尔滨的街道上给我打电话,看似平静地讲述着发生的事情,我揪心地告诉她去找个旅馆睡觉,可她不肯,她一边冷笑一边说要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个残忍的时刻。就这样,宁远整整走了一夜,浑身冻得已经没有知觉,身上的衣服因为落雪又融化变得硬邦邦,原本温暖的靴子冷到彻骨,头上的帽子也消失了踪影,脸和手火辣辣地疼,头晕,恶心。整个世界在这个夜晚,放弃了她。 宁远第二天上午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车,然后在寝室里埋头睡了三天,三天后她睁开眼,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第一时间抓起手机,可手机里干净得像是欠了费,郭帅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了消息。宁远心里的不甘心开始慢慢涌上了心头,她发了信息过去: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分手吧,不如我做你妹妹,你当我哥哥。 很快,郭帅的信息回复过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随你。     08 后来宁远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依然是我,也只有我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在旁人眼里,宁远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开始频繁参加学校活动,主持各种晚会,争取各种的比赛演讲,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她提前修完学分开始兼职工作,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和刚毅,但我心知肚明,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从郭帅离开开始的。 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伴随着强烈的反差,她的放弃是曾经多少个不眠之夜换来的,宁远白天看起来若无其事,努力读书参加社交,但夜深人静时却偷偷地哭泣,她咬着被角,脸对着墙壁,后背在剧烈地颤抖,她曾经不停在半夜给我发信息,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词汇劝说她,她听着,然后整夜整夜地哭。宁远完全走出来,用了整整一年。 在那段日子过去很久之后,我和宁远在一个酒局上重逢,我们在角落里喝酒聊天,最后话题转到了郭帅,她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酒,对我说,当时我就是不甘心。 我对宁远的心情感同身受,在爱中的不甘心,是非常可怕的感觉。明明付出了却没有回报,明明爱得浓烈却得到了稀薄,爱一个人失去了自我,就会带来迷失和沦陷,而不甘心则恰恰是这场爱情游戏里,最终的输家。 宁远和我说起了她曾经没有提及的事情,她后来又去过哈尔滨,找了一家网吧登上QQ找过郭帅,借口有一件东西丢在了哈尔滨的宾馆想要回,其实就是想最后见他一面。郭帅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拒绝了,他冷言冷语地回复,你有意思吗?不就一件衣服吗?才几个钱,真抠门。 说起这件事,宁远一边大笑一边流泪,你看,我多傻,我为了他旷课去哈尔滨,我抛弃了自尊,我就是不要脸,作践自己非要去见他,在他单位对面的书店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我以为他会顾念旧情,没想到他真的没有来。 我给她倒满酒,那你后来怎么样了?她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没有那么傻,我后来回宾馆睡了,睡得特别香,死心了,踏实了。 我从未预料到,已经变得如此坚强的宁远,忘记郭帅整整花了一年时间,这要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她爱过,她也受过伤害,她被抛弃在陌生的城市,她在大雪的凌晨整整走了一夜。宁远自己也明白,她之所以用这么久来平复内心,不仅仅是忘记郭帅,更是抚平自己的不甘心,把这份爱的输赢看透,把这份不甘心化为心甘情愿,宁远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于宁远而言,这其中的滋味,这其中爱的美好和苦涩,都像是一剂中药,它会慢慢倾入内心,它会治疗伤疤,而这治愈的过程中又是如此缓慢,缓慢到旁人猜测这种伤痛几乎无药可医,但时间却给了宁远最后的答案。最终,她还是站了起来,把凌晨湿透的枕巾清洗干净,晒在宿舍的阳台上,等到重新铺在床上,又是一股阳光的味道。 只是,这时间花费得太久,听着她诉说着我知道与不知道的往事,我深深地替宁远不值。   09 2014年的夏天提前来了,北京突如其来的高温让所有人措手不及。那天和宁远喝咖啡,我突然想起郭帅,不知道他的主播生涯怎么样了。思量许久,我小心翼翼地问,郭帅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宁远没有任何破绽地拿起水轻轻抿了一下,我也是今年才知道他早不做主播了,回到老家卖安利的产品,可惜了一副好嗓子。娜娜也不做了,据说已经结婚生子。我曾经去郭帅的微博留言,但被拉黑了。我倒觉得挺好,各人都有各人的路,谁也不欠谁,就够了。 我问,那你恨他吗?或者你曾经恨他吗? 宁远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恨过。只是如果他不来,我可能会好过一些,不过绕些弯路又找回自己,也蛮好。我一直都记得,在我最潦倒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三千块生活费,是他帮助了我。 到最后我和宁远都有些感伤,时间可能会带走很多人和事,有些是我们刻意去铭记,有些是我们想要忘记,但最终留下的,不仅仅是记忆带给我们的那些感动和悲伤,更多的是那些人教会我们如何去爱,教会我们如何去更好的生活。 宁远能够成为今天的样子,也是那些人和事所赐,或者是曾经的自己赋予的。那个半夜偷偷打电话的她,那个有诸多苦却不言不语的她,那个在大雪中独自行走的她,那个不甘心默默等待的她,那个半夜默默哭泣的她,那个完全放下继续前往的她……那份独自的隐忍和孤独,其实从未离开。 孤独的人往往不会再透露自己的不堪,伤心人往往会用微笑来掩盖自己的悲痛,因为他们不愿意再经受一样的苦,因为他们不愿意别人像自己一般经受这样的苦。 霓虹灯奄奄一息,十二点钟即将成为历史,往事若无其事,关系也没关系,回到原来的路,住在两个城市。怀念太奢侈,只好羡慕谁年少无知。 宁远在最后说,我希望郭帅可以一切都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都已过去。我也会永远、永远都记得他的好。 一切故事,那一年的12月24日,到此为止。 我爱你,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 01 在离开那么长时间之后,华子回头张望与小瑶朝夕相处的某一个片段,在和小瑶分开那么久之后,华子一次次翻开手机找到她的号码,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有些爱情,不是不爱,不是有恨,而是因为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和莫名其妙的隔阂,终究无法在一起。有些感情,不是消失,不是离散,而是因为某些往事叠加在一起,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选择了放弃。 我爱你,但是,我们也只能到此为止,你肯定明白,就算有爱,有时也无法在一起。 在那晚的梦里,小瑶将一张张塔罗牌全部扣住,微笑着离开,华子满头大汗地翻开,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牌面。 命运之轮:天使斯芬克斯和魔鬼,命运境遇的女神、天鹅、毒舌,命运在其中不停转动,看不到转机,唯有等待。逆位:连续的不幸、挫折、计划泡汤、障碍、无法修正方向、往坏处发展、恶性循环。 02 华子已经很久没有小瑶的消息了。 他们做了四年的同学,在毕业答辩的那段时间,他们都不在学校住,但是每次都要约好地点一起返校,小瑶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看着旁边,华子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水,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再遇到你了。 从那一天开始,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熟悉的身影,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一年北京的6月,明晃晃的柏油马路上,两个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欲言又止。 一年后的某个夜晚,电脑中播放的搞笑影片也无法引起兴致,华子起身去倒水,一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花架,摇摇欲坠的花盆被他慌忙扶住,一边揉着腿一边摸黑走进厨房,在上海这所房子里待了一年多,他依然不习惯。 华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右边的胳膊压在身下太久开始阵阵发麻,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就想起了小瑶,他探手去拿手机,手指移动到信息收件箱,收件人熟悉的名字,心里那条已经熟烂于心的信息从脑子中迸发而出。 我将于12月26日在北京举行婚礼,欢迎老同学前来捧场,要来的话给我发信息确定地点哦。我是刘瑶。 14点26分。群发。 几年前的除夕,华子一边看春晚一边编辑新年信息,然后给同学群发出去。结果第一条回复就是小瑶的:给我信息竟然要群发,简直太过分了! 华子一阵想笑,认真编辑信息跟小瑶解释,终于在点燃礼花之前允许可以给她打电话。华子伴着零点的礼花大声说话,小瑶叫着说这里也太吵啦根本听不到你说什么。华子将手机移到嘴边,大声说,春节好!小瑶咯咯地笑,然后电话就莫名其妙地断了。 一会儿小瑶发了一条信息给华子,我不是介意你群发,只是我们还没有生疏到那种地步呢。以后不行,必须要亲自编写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收到的信息才可以哦。 华子微微一笑,快速回复过去。 遵命,老婆大人。 03 那年的初秋,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大学第一堂英语课,华子象征性地抬头看了看亢奋的年轻老师,翻了个白眼,然后就听到老师要挑选科代表。老师提高了音量又一次重复,谁愿意做英语科代表啊。华子扭头看着窗外,然后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吧。 华子就是这样看到了小瑶。 白色的裙子,没有其他的装饰物,侧脸很好看,十分清爽干净,看着很舒服的女孩子。下课华子站在教学楼门口,远远看到小瑶下楼,之后她快步走到华子面前对他说,哎,你不是那个在军训的时候带着大家唱歌的吗? 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记性还真好。小瑶大大咧咧地甩了甩头,那是啊,当时女生可讨论你来着。华子好奇地问,哦?讨论什么? 小瑶微微一笑,保密,这是女生的讨论。 那一天在华子的印象里格外深刻,他忘记自己穿的什么衣服,忘记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好好被抚平,忘记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很得体。他几乎什么都忘记,只记得小瑶清凉的笑容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一阵淡淡的香气。 小瑶说,要不要一起走?华子摇摇头,我还在等朋友呢。 小瑶歪着头看他,那好吧,我走了哦,改日再和你聊,我感觉你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华子故意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哈哈。 04 2009年的冬天,华子又回到了北京,那时他还不知道小瑶即将结婚,在国贸他和朋友着急找到一家银行,朋友一旁打电话询问,华子四下张望,脚步越来越慢,朋友走了很远才看到他远远落在后面,大声叫着你快点儿。 华子摆摆头说你先走,我去找你。我要去买本杂志。要买杂志的谎话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华子在不远处的报刊亭,看到正在买杂志的小瑶。 一年多不见,她变漂亮了,又瘦了,穿着应该是新买的大衣,应该是男朋友帮她挑的,看上去又年轻又白领,唯一不妥当的就是脖子的地方少了一条漂亮的围巾。说到底,小瑶在华子的印象里没怎么变。 小瑶已经挑好杂志,付了钱准备要走,华子背后一阵收紧,想必马上她转身就会看到自己,她会有怎样的神情,会笑笑打个招呼说这么巧,还是会漠然在自己身上扫一眼然后走开。华子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试想到多少种反应,结果小瑶只是背朝着华子转身急匆匆走了。 华子依然傻站在原地,心里原有的那份紧张一下子瘪了下来。他试着想象自己如果真的和小瑶相遇,第一句话是说什么,可是还没有开始它就结束了。 他已经忘记和小瑶是怎样正式一起的,表白肯定少不了,少女特有的矜持婉拒肯定是有,但是最后如何真正并肩走在校园里,这个特定的点,华子却找不到合适的日期来摆放。 只能说是非常自然地就牵起了小瑶的手,彼此偎依坐在操场上看着夜色中的星光点点,以校园中公认的“最亲密情侣”自居。就连吵架的时候,他们都非常默契地选择在从来不开放的游泳馆后面。 华子每天要面对的事情大多都有小瑶的陪伴,她会提醒华子今天有什么课程,会告诉他今天哪个老师要察考勤,会在早晨早起半个小时帮华子买早餐,会帮他报名参加许多的学校比赛, 那些一次次的结果都能够成立,都是小瑶一次次站在华子的背后,华子无数次在心里庆幸地想,幸亏有你。 几乎大学所有的时光,都可以找到小瑶的存在,无论华子以后怎么推翻,无论想要刻意留下什么空白,都无法将小瑶的身影从他的回忆里毁灭,这就是没有谎言的曾经。 05 那时候,他们都是学校里无所畏惧的少男少女。他们只是茫茫人海中最最普通的两个人,很普通的情侣,过着很普通的生活,只是,他们和年轻的爱人一样,相互爱恋,却不知如何去爱。 华子和小瑶总是争吵,乐此不疲,一吵架就要闹着分手,结果断断续续,连朋友都看腻了他们的这种桥段。在一起三年多,分手差不多二十次,甚至更多,就算避而不见,一条条隔阂都存在,就算之后用尽全力去弥补,也无法填补那些愈来愈大的口子。 终于,好似是《2012》里大地震的板块破裂,将他们彼此的世界,彻底分成了两个部分。 那时候的小瑶,面对着大家种种的议论,还有羡慕和嫉妒,应该是带着小小的骄傲。尤其是小瑶挺直了腰杆暗恋华子的女孩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华子感觉连小瑶紧紧拉着自己的手都在愉快地唱着歌。 在收到小瑶结婚信息的那个晚上,华子还是没能够睡着,回忆戛然而止,手里紧握的手机因为汗水变得湿淋淋的。按照礼貌,华子应该回复,并且衷心地祝福小瑶新婚快乐,如果想突出一点幽默感,加一句“早生贵子”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却一脸倦容靠在床边,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手中的手机被他一开一合。 啪—打开。 啪—合上。 其实华子也一定想过,如果在接受祝福的时候,站在小瑶身旁的人,是他,会是怎样。 想做小瑶最后的恋人。想做她最后的一个爱的人。想站在小瑶的身边,轻轻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微微紧张的微笑,然后凑到耳边告诉她,不要紧张,不然我也会紧张。 然后在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前和小瑶交换戒指、拥吻。想过的,一定想过的。只是,现在事实是,想过的,也仅仅是想过的。 华子想,真的,如果再有一次,他依然愿意,和小瑶一起过这种普通的二人生活,应该再加上从今以后。 06 毕业散伙饭那晚,华子和小瑶手拉手去参加,都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情,这顿饭也并不代表着是真正的分离,大家互相敬酒,互相打闹。小瑶一直都紧紧拉着华子的手,有几次他想挣脱,小瑶都更加用力地拉住。 华子微微皱眉,说,你放开,我都没有办法夹菜了。小瑶扬起红扑扑的脸,轻轻地说,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回学校的时候,华子被小瑶拉着慢悠悠地走,华子忘记他们最后停在了哪里,是在操场的栅栏边上,还是篮球架下面,还是悠长的走廊?唯一记得的,就是小瑶拉着华子的手突然放开,然后蹲下去,华子听见小瑶略微急促的呼吸,她低低地哭了。 华子蹲下身用力将小瑶的头从双膝间抬起来,看着她湿漉漉的脸,小瑶哭起来的模样还是那么好看,华子问她哭什么,小瑶紧紧拉着华子的胳膊,眼泪不可抑制地往外涌,脸颊变得异常潮湿。小瑶没有说话,只是一直一直在哭。 后来,在他们真正毕业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候,小瑶才和华子提起,那一天,小瑶真正感觉自己累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和之前一样和华子在一起,发现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别人眼中好玩的桥段,那些才是真正的隔阂。 小瑶说,我那一天哭,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这样了,我想听你说一句,我们以后都在一起。 可是华子知道,那一天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在絮絮叨叨,叫她不要哭了。 华子不敢看小瑶认真的眼神,因为华子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卑微的身影,还有无法再继续爱的残酷现实。所谓的隔阂,所谓的离别,现在你明白了吗?小瑶问。 是的,我明白了。华子说。 这种隔阂和离别,和爱情无关,和跟谁在一起无关,和任何一个人相处,最终都可能有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一种类似于交换的特性,而是事情到了最后的必然结局之一。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它和华子无关,和小瑶无关,它虽然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但是却好似身外之物一样的存在着。 它没有挽回可讲,最终带来的只有拖垮彼此的爱情。 这就是我们平日里说的,真正的分手。 07 在华子最后与小瑶相处的日子里,沉默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共同语言,有时在一起,能够相对无语很久很久,华子不知道小瑶在想什么,这终归不是美好的事情。 华子想,到底是为什么,让我想娶的你,成为了现在嫁给了别人的你? 不能回到过去,也没有共同的未来。小瑶对于华子而言,说句老套的话,是别人的新娘。而华子,对于小瑶,已经是需要群发信息的,老同学。 在收到小瑶结婚消息之后几天,他们在QQ上再次遇到,华子被工作搅得晕头转向,然后小瑶的信息就弹了出来。 你现在在上海?上次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 华子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复小瑶的信息,想了很久,才装作不知道地打字过去。发的什么信息?小瑶很快回复: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华子回复说,你生日那天我本想祝贺一下,可是手机停机就错过了。你是说你结婚的信息吧?我看到了,我还威逼小敏帮我捎礼金。 小瑶发来了消息,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华子不知道此刻她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又是沉默,过了许久,华子终于告诉自己小瑶不会再回复,于是关掉了对话框。沉默,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那些曾经华子能够做到的事情,那些曾经华子以为能够做到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无论华子是否愿意,都无法再去完成。 曾经大言不惭说出的话,曾经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都在这份沉默里,慢慢褪去,剩下一声无法挽回的叹息,和另外一个离开的身影。 08 最后,说一件小瑶认为最感动自己的事情。 不是生日派对,不是特别惊喜,仅仅是华子为她打架,这也是华子生平第一次跟别人打架。同学拖着华子从一片狼藉的教室里出来,他拉着小瑶一言不发地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小瑶走在华子旁边,忍不住微微颤动,华子紧紧拉着她,小声说,没事,别怕。 小瑶看着华子身上的血,“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华子扶着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快步地走,没事,快点走,不是我的血。 他们坐在蛋糕房里,小瑶轻轻握着华子已经肿得发紫的手,哭着对他说,你怎么这么傻,让他们骂去吧,又不会疼。华子摇摇头,用力回握了小瑶的手,不行,他女朋友骂你,那是你们女生的矛盾,一个男人在那里学得惟妙惟肖,有病。 后来,小瑶在华子的怀里,轻声对他说,谢谢你。华子大大咧咧地笑了,没事,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与小瑶分手后,华子又经历了几段短暂的感情,每次都因为他的不耐烦匆匆告终。付出好似明码标价的支票,甜言蜜语成为了家常便饭,海誓山盟更是张嘴就来。一段结束,一段开始,不变的话,只是换了一个称呼。 唯一没有说出口的,就是那句: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过去和现在,如果对折过来,几乎会有很多的重影,唯一有差别的,就是少了那些我们无法名状的,叫作刻骨铭心的东西。 过了这么长时间,提起旧时的那段感情,华子依然感觉到一阵阵地揪心,不是难过,不是悲伤,是一种从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兀自揪扯出类似疼痛的介质。一个“累”字几乎覆盖了四年的时光终究不是蒙混过关的借口,就像华子不能够为自己的失去和错过找到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 华子不想忘记小瑶,其实从心底,也不愿意忘记。 09 关闭了和小瑶的对话框,华子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坐车随便去个地方闲逛,走在离她几千公里城市的街道上,华子终于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与小瑶无关的日子。 这是华子剩余的,再与小瑶无关的日子。 华子一直巴望着的—用他最后的记忆和最后的自尊渴求着的—是被他自己,或者是小瑶遗弃的、丢下的事情,也是他们最后一件在一起做的事情。那就是以华子的离去作为开始,以小瑶的新婚作为结束。 这样的,真正无法回头的别离。错过了相遇,错过了造化,错过了曾经自以为是的美好,以及不能够触摸的其他。 就剩下了它了,只有它在紧紧陪伴着华子,不离不弃,它向他张开了怀抱,它对他微微招手,它说欢迎光临,它说亘古不变,它的名字,叫放弃。这是华子无法改变的现在,也是他应该真的放手,为小瑶真心祝福的现实。 华子已经无法告诉小瑶,这算他们的新的起点还是终点,就像之前他们也永远无法想象,那么多次的分手,只是普通情侣的小争吵,还是如这次这般,真正的再见。 爱情中的分手,有时不是一蹴而就,不是悲欢离合,也没有小说电影中的大起大落,而是在平凡生活中的平凡人生,但恰恰是在这种普通的日子里,所产生的那些点滴缝隙,最后构筑了彼此之间越来越大的隔阂。 华子确信,他们曾经爱彼此,他们深深地爱着彼此,但就算是爱,也已经无法在一起。很多感情,不是一个爱字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也不是是非对错就可以论断。而那种身处其中但纠葛矛盾的心情,不是每一个人都懂。 到底是年少轻狂,到底是不懂如何去爱,到底是因为不会爱而让他们产生了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样有爱却不会爱的遗憾,你也是否有过? 最后的最后,他们天各一方,各自过着毫不相关的生活,哪怕心中或许还有爱,那也是后话了。华子最终还是失去了小瑶,在拥挤的人群中。从前见过的人,现在隔着山漠不相关。 我爱你,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无论你倦鸟归林,还是云游四海,我一直在 艾小展的日记 2013年12月25日 北京 圣诞节 阴 无雪 晚上下班我走出地铁口,不小心摔了一跤,有好心人来扶,我轻轻推开说谢谢,坐台阶上轻轻扭着自己穿着高跟鞋的脚,疼得龇牙咧嘴。猛然想起,阿泽,你好久没有和我发信息了,这样的一个圣诞节,你远在千里之外,你又和谁过这样一个节日呢? 上周末,在小树哥离职的KTV局上,听到有人在唱王菲的《当时的月亮》,突然一下子眼泪决堤,跑去洗手间哭得昏天黑地,完全不顾陌生人诧异的眼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好像心里有好多委屈,终于宣泄了出来。 可说到底,哪里有什么委屈可言?毕业后的这几年,总想着一定要慢慢改变许多习惯,比如自作多情,比如过分的执着和消极,总想着改掉旧的自己,就能遇到新的生活,遇到新的感情。但是如今才明白,改变谈何容易,我依然还是多年前的黄毛丫头,只是换了一身的职业装走进了写字楼,看似练就金刚身慢慢耀武扬威,其实依然是玻璃心一碰就碎。 阿泽,我就是块廉价的玻璃,不是钻石,连水晶都算不上。年纪越大,内心也越迷茫,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对生活厌倦,对工作索然,对感情无力,似乎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了自我矫情的死循环。于是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究竟是贪恋的人渴望被爱被拥抱?还是执着的人坚持去爱去尝试?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愿意放心大胆继续朝前走吧? 这几年也下定决心开始新的生活,我每天一遍又一遍刷微博刷朋友圈,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条新动态,我积极参与朋友的聚会,每天用心记住新的段子去分享,我每天开怀大笑做女汉子,我尽可能地寻找着任何交集的机会,不断制造话题,像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我也尽力朝着别人想象和期待的方向去改变自己,我想这就是我所谓的在意,可是当惨淡现实和我的玻璃心正面交锋的时候,我总是轻易地败下阵来。 朋友对我说,不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做自己最重要。我都明白,我以为我能够在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和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里寻找到一丝平衡,可是事实告诉我,并没有。所以,我假惺惺地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我一次次推开你,我又一次次追向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要你,还是想要那份距离。你的那些言语,我愿意听,却不懂得,我的奔跑,你可以看到,却不等待。 觅得真爱的朋友告诉我,一个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如何爱自己。于是我就在等你前来的日子里,歇斯底里地爱自己。我怕如果不对自己好一点,就再也不能变成那个遇到你时更好的自己,我怕如果我不能变成自己心目中的样子,我都会憎恨自己的懦弱和无力,又怎么能好好爱你? 可是我又太了解自己,我就是一个“找到了人就丢掉自己”的绝佳范例,我觉得我这是要作死的节奏啊。因为这一点,我曾经吓跑了很多人。习惯过分执着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可我没有办法,我太擅长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被人喜欢被人讨厌的戏码,我太擅长在这场戏码里流着苦情的眼泪自怜自艾。朋友说这是病,得治。可是,我觉得如果改变就真的不再是自己,我宁愿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有时我也在想,我何必非要因为一棵树放弃整座森林,我为什么就不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后来我就不再主动找你聊天,不再和你分享心事,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忘记你,但不是因为不再对你有感情,也不是你不重要,是我不知道自己重不重要。 在傲娇做作脆弱执拗的世界里,虽然与自己相处不难,但我真的害怕。害怕回到曾经孤僻冷漠的日子里,害怕与自己独处的时间,我曾经被自己深深伤害过,我不能再做傻事。所以我才试着去谈别的恋爱,是因为我对这纷繁复杂的世界还心有不甘,我对这天长地久的承诺抱有强烈的期望。 于是,我学着去认识新的人,我也谈了几场收得比来得都快的恋爱,我那些短暂的男友都是一个类型:喜欢微笑,眼睛好看,个子高,会照顾人,会拍照,偶尔卖萌耍赖,都是那样乐观温暖的模样。我知道那都是你的影子,都有你的存在,我开始一点点麻痹自己,想要执着地找到你的替代品。 他们都对我很好,有的关怀备至,有的甜言蜜语,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温柔体贴,每当我靠在他们的怀里的一瞬间都是感觉温暖,可是我一闭眼浮现出的都是你,就会想如果是你的怀抱会比这温暖百倍吧,如果是你的亲吻会比这甜蜜百倍吧,如果是你的到来会比这感动百倍吧。 渐渐地,我一次次拿着你和他们比较,我一次次厌烦他们的话语,讨厌他们的黏人,躲避他们的拥抱,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做不到自欺欺人。 我们最近的一次聊天,你问我在干吗,我说在打分手电话。你好像很惊讶我在谈恋爱,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喜欢黏人的男人。你问不喜欢他们干吗在一起。我说我作啊。你打过来一堆哈哈哈哈。我只能拿着手机苦笑,最后,你突然说了一句话:走了这么远,遇到过这么多人,最好的还是你。 那时,我捂着嘴无声地哭了。我其实多想说,因为他们不是你,不是 你啊。 或许你我都是这样子的人,越跌倒越清醒,越失败越洒脱,越分离越明白,越错过越珍惜。朋友说我太傻,他根本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啊。我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朋友追问为什么。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一条可以说服朋友和自己的理由。是啊,为什么呢?思来想去只能说没有到时候吧,机缘未到。 曾经我和你彻夜聊天,我和你分享我所有的秘密,但是现在,你即将成为了我心底的秘密之一,我会把你放在心底,对你的那点感情像是叮叮咚咚的泉水,清澈清凉,一点点慢慢翻涌而出,也像是我们小时候吹的肥皂泡,泡泡一碰就会破,但是它们在不断冒出来。 感动过的故事,看过的书,经过的地方,遇见的你,想念的远方,耀眼的光。都是如此。 可是,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意,你说你情商低,你说你变胖了不上镜,你说想辞职去做背包客,你说祝福消息不要群发。你不爱束缚喜欢自由,你的心那么高远,你的世界远在我的范畴之外,你有坚厚宽广的臂膀和胸怀,而以我现在的立场,我能做到的,除了默默支持默默守候默默等待默默铭记之外,其他真的微乎其微。我不能因为自己自私的情感羁绊你,我只能成全了你的潇洒与冒险,也是成全了我所期许的明天。 有人说我在等你。我都否定,我不是在等你,我也在走我自己的路啊,只是心里有一个特殊的位置给了你。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所以也从不曾过分奢求什么,也从未说出在一起之类的话。我已经决定的会继续坚持,自己做错的我会默默改掉,有人说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但其实我知道,爱情自有天意。 《当时的月亮》里唱,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以前我不懂,不忘记有什么好,拥有才是最后的胜利。但现在我真的明白了,我不再担心遇不到你,只要我一直都在路上,就一定会和你故人重逢,哪怕最终失去了你,我也变成了更好的自己,我不亏。 有一句曾经流传很广但特别矫情的话,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现在听来格外壮烈,或许是曾经没有过那样的体会吧。但现在,更实在说,阿泽啊,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啊。如果那时你未娶,我未嫁,我们就在一起吧,好不好? 阿泽,我觉得自己没有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因为我要变得更好,我还在前往你身边的路上。有人说感情就像是织毛衣,建立的时候一针一线,小心而漫长,但拆除的时候只要轻轻一拉,就连回忆都变得廉价和无用。但生命中或许就是要遇到这样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吧,充满着不安,可是除了勇敢和坚持,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不是痴人说梦,也不是刻意为之,看惯了分分合合,厌倦了风云际会,总希望可以细水长流。可我现在早已明白,长相厮守的真谛不是时刻占有而是学会放手,不是日夜依恋而是默默陪伴。所以,过去了这么久,我和你之间,与其相见不如怀念,与其拥抱不如眷恋。若你懂我,我将一直存在。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一转眼又到午夜,窗外圣诞节的霓虹灯都熄灭了,明天还要上班,但我依然写了这么多不痛不痒的话,不知道是说与你听,还是说给自己。你远在半个地球之外,那里应该有很好的午后阳光吧,你或许正躺在青翠的草坪里看一本书,你或许和几个国外友人在咖啡馆聊天,度过你原本就闲适的人生。 你我之间多年后再回望或许也是梦一场,就如歌里唱的那样,我们也只是因为寂寞走在一起,又因为厌倦生活各自散去,我在没有你的地方坚强,你在没有我的地方闯荡。只是还要多久才能再与你遇到,到那时你能原谅我的荒唐,我能理解你的张望。 有时候最合适的人,或者早已出现,只是我们不甘心偏要走走看看挑挑选选,兜兜转转百转千回之后才猛然想起那个最初被你放走的人。可曾想过世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要你一回头,她依然还在那里,晴天也撑着一把伞,等你回来。 阿泽,无论你倦鸟归林,还是云游四海,我一直在。 *本文为日记体,由第一人称讲述朋友的故事。 *特别鸣谢:好友Jeremy。 感谢你,没有选择放弃 ? 01 过年假期在家时又见了H,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其貌不扬,腼腆内向,没有突出的才华,没有优异的成绩,中规中矩上学毕业找工作,现在是银行的职员,虽然平淡普通,但却一路顺风顺水,引来了许多同学的羡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孩子他爹了。 H的老婆是他的同事,比他晚一年入职,暂且叫她Z小姐吧。Z小姐在加拿大留学多年,褪去了现在年轻人的种种浮躁,务实勤劳。Z小姐对H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于是受过西方教育的她开始了猛烈地围剿追捕,送礼物送食物送温情,一次被拒绝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还是不领情就等下次。 H曾开车到我家楼下,和我抱怨了两个小时,讨教怎么才能甩得了这样一个黏人的女人。我当时笑而不语,心想这事情还没完呢。果然等到去年春节假期,我和H吃饭,他突然和我说已经和Z小姐在一起了。许是当时我的表情太平静,H疑惑地问,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笑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不早不晚也差不多是时候。 H不好意思地挠头,H某次生病发高烧,Z小姐故意不去搭理他,一反往日的热情热络。在空荡荡家中养病的H没来由地想念她,就那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可能早就爱上了Z小姐。 好一个欲擒故纵,Z小姐比我想的要聪明。他低着头摆弄他面前的意大利面,低低地说,就那个时候,就觉得没她不行了。 后来他们结婚生子,一切看似发生得很快但却顺理成章。今年春节时我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坐在他们的新家,女儿认我做干爹,我也十分欢喜,开玩笑地对H说,你看,如果错过了Z小姐,你哪儿有这样的福气? H又不好意思地挠头,倒是Z小姐平淡地说了一句话让我暗自感叹,沉默了良久。 Z小姐说,在能爱之前,赶快遇到那个对的人,不然就来不及了啊。 有人做过一个计算,假如人的一生是八十岁,那就是两万零九百天,假如平均每天遇到一千人,一生能遇到两千九百万人。如果除以中国总人数,那么和陌生人相遇的概率是百分之二。但如果我们能够和这千万人中的五千人相识,那么概率不足千分之二。而在这千分之二中再与一个人相爱,那么概率几乎为零,可以忽略。 但可以忽略不代表没有,我们总归是要与一人携手,而这种无法预知的概率,我们叫它缘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吧,于千千万万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茫茫人海中恰好遇到一人,只是他,也只能是他。缘分的玄妙便在于此,而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等待和相遇是爱情中最常提到的名词,但这个故事里没有恒定的等式,也没有必然注定的结局。任何的举动都会带来之后的蝴蝶相应,爱是一个人的事情,恨也是如此。等待是一个人的事情,放弃也是如此。 准点到达是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困难的事情,比如约会,比如航班,比如爱情。 如果那个人路途遥远,却准点到达你的身边,不要怀疑,那可以忽略的概率,那属于你的缘分,到来了。 02 有时我觉得心里冷冷清清,有些人请不进来,有些人不让进来。 如果说生活像是一面镜子,能够照出我们身上最细微的优点和缺点,那么爱情也能让一个人蜕变成更好的自己。我曾经说在爱里势均力敌才有意思,但现在却觉得平凡的自己,最终能够遇到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就已欣慰。 每个人对爱情都有着最美好的期许和幻想,在相爱时挺身而出,在付出时倾尽所有,在付出时风雨同路,在幸福时感同身受。我们都想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遇到最完美的爱情,而当最终遇到和错失一些人之后才惊觉,这个世界上的纷纷扰扰,已经把我们变得千疮百孔,我们不是曾经纯净的自己,又怎么去拥有那个完美的爱人? 我曾经对H说,首先让自己,配得上你所期待的爱情。有些人会走进你的世界,有些人会成为你的世界,有些爱情会把我们变成更好的人,有些伤痛却会永远停在心里。爱与恨的交织永远不会停止,就如同南北极彼此对立和吸引,爱情有多么好,就有多么伤。而爱中的那个人,曾经我们多么爱他,或许时过境迁,就有多么恨他。 但我们依然期待着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可爱可等可恨之人,一个人现在何处,他如何来到你的身边,做怎样的事情,都有他的理由和命运的安排,我们只是需要不断调整自己,让自己变得更美好,更加适合恋爱,那么那个人一定会千里迢迢赴你之约,他一定会于千万人之中找到你,拥有你,陪你走上一程,我们只是需要去爱,去理解,去包容,足够。 三毛写“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便是这样的意思了。盛开在兀自安然的现在,到来在无人陪伴的未来。 Z小姐某次默默地哭了,她说她只是想要一场最世俗的爱情,就好像人间烟火。恋爱时有过甜蜜,有过幸福,也有过伤心,有过争吵,都是好的,起码还有一个人就在身边,他的嬉笑怒骂与自己有关。所以不管是吵了闹了,在一起了还是分手了,都是因为有他在,所以这一路上的结局,都可以看作是美好且值得的,这一路上,都不曾有过真正放弃的时候。 Z小姐告诉我,我不是非他不可,在这中间也有许多犹豫的瞬间,我做对了一件事情,就是勇敢地飞蛾扑火,不会躲在自己设置的假设性框框里,只要做一个坚持的决定,就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爱啊,就是这样子牵手走过一年又一年,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和现实的打磨,变得越发的弥足珍贵,爱情的味道或许会随着时光消失殆尽,但彼此的陪伴却因为爱的起源变成了一种习惯。 这种习惯不是对待现实生活的妥协和退让,而是各自交换了身体和灵魂之后的默契,这份默契会成为两个人之间长久的契约,谁撕毁了这份约定,同样失去的,不仅仅是曾经陪伴时的时光,还有自己的灵魂。 很多事情或许会随着回忆变成了永远的过去,爱也是如此。当在爱时用力爱,分开时也不会惋惜,当在分开时更加懂得珍惜和对方的好,谁说不能再次相爱呢?人总是一路走一路丢,但丢弃的不代表不可以拾起,只要彼此依然念着对方的好,只要可以在以后的时光里懂得如何去爱,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爱的千姿百态,就如同盛夏中的花,开了又败,但等待来年春风起,感谢能够依然心中有你,也会感激那个人,以同样的姿态在爱你。 ? ?? 03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H和Z小姐他们于千万人中相识相许,是幸运的。不管曾经他们用什么方式在一起,或者谁追求的谁,都不重要。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输给了时间,就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时间中的等待和忍耐,输给了自己的懦弱和放弃。 在这场爱情的游戏里,Z小姐无疑是赢家,她用自己的勇敢赢得了想要的人,还有那个人的心。如果用岁月为界限,必定之后回忆起也是荡气回肠。她曾经说,也想过要放弃,但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他们的感情势如破竹,但也没有兵败如山倒,只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开始考验彼此的守候,我说只能把每一天的相伴都当作最后一次,把这个人当作自己最后的港湾,才能长久永恒。人最是无常,爱也是,唯有守住自己和内心,才能守住属于你的爱和人。 有人总以为,在未来的日子里总会遇到更合适的,可是时光残忍岁月无情,等着等着自己就成为了不会再爱的人,总以为是爱这个世界最得心应手的事情,可多年之后才发觉自己依然没有从这里毕业,说到底是荒芜了时光,耽误了自己。 也许,真正的爱人就在你的面前,或许已经出现在你的身边,我也曾经觉得那个人不会离开,那个人是永远就在那儿的。但后来经过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一个不留神,一转眼一切就都改变,也许是一件小事,就会带来爱情的蝴蝶效应,你就失去了可以爱他的机会,后悔和错过,是爱中最遗憾的事情。 如果爱一个人,则应该像爱生命、爱世界、爱家人一样地爱他,如果能够对一个人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其实就应该是在说,我爱你,而经由你,我爱这个世界,并且也更爱这个世界里与你为伴的自己。 我曾经问H,你怎么就不再等等,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出现呢。他摇摇头说,不等了,再等连这个人也要错过。爱本身就是一种遇见守候和责任,不是碰不到更好的,而是因为现在拥有了对方,就不愿意错过。也不是不愿意对别人动心,而是因为已经有一个人住在了心里,其他人就不再必要。更不是不会爱上别人,而是把爱情完全交付给了现在的人,就懂得了知足。 H说,能在一起不容易,老大不小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力气用来遇到更好的,即使现在Z小姐不是最好的伴侣,但却是我最不愿意放弃的人。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等待着你,无论你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身处茫茫的山野,无论是在绚丽多彩的繁华里,还是在洗尽铅华的朴实中,都会有一个人最终相遇,那么过去的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携手的将来,眼前的幸福会轰轰烈烈,但那个陪伴走过以后路途的那个人,需要细水长流。 或许,于H先生而言,爱情是死缠烂打,是每日问候,是矢志不渝,是坚持守候,是Z小姐在他说饿时端来的一碗清汤面,是他生日时亲手做的不加奶油的蛋糕,是忍着感冒走完三条街只是为了买到他爱吃的零食,是他说要辞职时义无反顾坚定站在他背后的身影,是一直笃定Z小姐会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是为他生下的可爱女儿,是一起生活,是相互陪伴。 或许,于Z小姐而言,爱情是飞蛾扑火,是勇往直前,是花费心思,是云开月明,是随手打翻她递过来的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水,是严词拒绝她不要再纠缠不要浪费时间的狠毒语言,是不接电话不回信息销声匿迹的狠心,是突然翻涌而至与爱有关关心和问候,是抱着穿婚纱的她转圈的开心大笑,是抱着自己女儿时小心翼翼的表情,是豁然开朗,是不离不弃。 岁月真是捉弄人,不知道是谁从中助谁一臂之力,或者阴差阳错的美丽结局。不得而知,但这东西总是一个甜蜜的局,声势浩大,步步为营,那个曾经百般推诿的男人,那个曾经心猿意马的女人,最终都不敌爱情的攻势,欢天喜地,携手沦陷。 我们不用担心无法遇到爱人,而是害怕自己已经不能再爱;我们不用担心在爱的路途中跌跌撞撞,而是害怕在路途心灰意冷半途而废;我们不用担心为爱受尽伤痛千疮百孔,而是害怕把爱变成了目的和工具冷漠麻木;我们不用学习如何去爱,而是请小心无法再爱。 我们能够寻找的,只是一个懂己心的人,在日升月沉的岁月里,爱会伴随着夏季与花绽放,也会消失在冬季的鹅毛大雪里。真正的爱情,是已不谈海誓山盟不求天长地久,但却风雨同路生死相伴;是已不论风花雪月不再琴瑟合鸣,但却花好月圆岁月静好。 千山万水临窗思慕,百转千回心中牵念。不要担心时间会耽搁了爱的足迹,不用怀疑我们尚且都在爱的找寻里,无人可爱先爱爱自己,有人要爱大胆去爱。在你能爱之前,岁月是月老,它会帮你遇到那个可爱可恨可等可叹的人,不管他何时姗姗来迟,或者以怎样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但是,总会到来。 是的。会有一人来到你身边送你四时明媚为你遮风挡雨,会有一人来到你身边为你擦干眼泪还你美丽晴天,他会让你懂得心心相印两情相悦,他会让你明白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愿你以爱为名与爱共生,愿你与之长相厮守天荒地老。     怀念 ? ?我该如何说再见 当我们开始走向而立之年,已经要做好准备,准备对亲人说再见,准备对自己还未来得及认真呵护的亲情道一声离别。 可能因为血浓于水的感觉太过自然吧,所以我们往往忽略了这种属于生命本身最坚不可摧的感情。直到我们渐渐长大,在汹涌而来的生活洪流里迎接无数真心或假意的经历,欢喜鼓舞,泪流满面,伤痕累累,坚不可摧,然后,才在心里留下一个最柔软的角落,给亲人。 可那个时候,亲人还在自己的身边吗?是谁给了我们肆无忌惮去闯荡的勇气?是谁会永远不计得失地守护着我们出发的方向?是谁在生命尽头的时候,只想握住我们的手,微笑着离去? 愿你在告别来临之前,早一点明白这爱的意义,不要迟到,不要遗憾。 ?- 旧梦依稀,往事迷离 ? 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 01 那一天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姥爷曾经的老房子,那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隐藏在这座城市钢铁厂的背后,周围是农田和铁路环绕,不远处就有一座煤厂,整日机器轰隆。烟囱从屋顶上直直地耸起,光线灰暗,每户人家的门都是紧闭,大雨停歇,空气里有好闻的泥土味道,台阶缝隙里的杂草和路边的野花郁郁葱葱,一排排的房子是年代已久的红砖砌成,没有人,没有声音,一切都和曾经的记忆一样。 有飞鸟从房檐下迅疾而过,飞进了雾色浓重的天空,有隐约的担心慢慢升起,化成了无声无息的水汽,轻轻叩响了这样一个梦境。 这样的情景,只发生在我睡梦中虚构的场景里,吞没所有的真实。我在梦中停留驻足,环顾四周,邂逅一场场早已尘封在岁月中的风景。翩翩远去的不仅是现实中的人事,还有儿时曾经的心境,好像是一部含糊不清的电影,一幕一幕飞快在眼前掠过,想要抓住任何其中的细枝末节,却又徒劳无功。 那场梦里,四下安静无声,天空低矮沉闷,在那里,与过去的时光不期而遇,我们终于见面了,风声穿越时空,时光好似琥珀。 我站在曾经的老屋,想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因为我知道里面住着的早已不是故人,我也无法踏入,我只是在梦里把最后的记忆,一点点打开,然后再次保存。 02 姥爷出生在佛教圣地五台山的脚下,但一生没有任何的信仰,更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他曾经说过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死的人又能知道什么,任何的事情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曾经的我听得似懂非懂,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是姥爷一生的信条,他用自己的生命用力地活着。 姥爷和姥姥一样,都是勤劳质朴的人,出生的年代遇到战乱,日本人占领了姥爷的村子,不让上学,所有的人都被拉去挖战壕,每天给两个白面馒头,舍不得吃,回家烤在炉子里,分给弟弟们。他浑身晒得黑漆漆的,我最爱听的故事就是儿时顽皮的姥爷躺在泥里,经过的人没有注意到,一脚踩在他的身上,他跳起来大叫,吓得路人仓皇而逃。 姥爷年轻的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在钢铁厂的食堂里做饭,辛苦操劳了半辈子,娶妻生子。他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用自己的双手扶持这个家。 姥爷不识字,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总在感叹如果识字,那么工作的时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小领导,就不用每天围着锅台转了。 曾经他每天看电视,认真问我电视上的字幕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然后默默在心里,后来姥爷已经认识不少字了,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是如此执着的一个人。 03 老房子有一个大的院落,姥爷围绕墙壁种了植物和花。春季,桃树和杏树开出花开,花瓣会经常落满一地,姥姥将它们拾起晒干,然后放入枕头,据说是可以明目养神。 夏初,更多的花逐渐开放,院里十分芳香,四处攀援的牵牛花会蔓延到屋顶。外婆对邻居十分慷慨,经常将盛开的花摘下来送给喜爱的人。秋季会有白色的菊在角落里绽放,朵朵饱满且坚实,姥爷酷爱菊花,会细心照料,所以花期十分长久。那些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中成为了内心里珍贵的蔷薇,散发着浓烈的清香。 儿时的学校假期我都在姥爷家度过。 暑假中,附近的农村会有热闹的庙会,而最隆重的莫过于唱戏。唱戏班子这一段时间里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唱的是家乡的传统戏剧。其实唱戏班子在几个村子里唱的都是同样的几出戏。《打金枝》《断桥》《屠户状元》《下河东》《富贵图》《白蛇传》是最经常演出的。但是姥姥姥爷和几个同龄的老人依然乐此不疲,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从小被姥爷带着看戏,这与现在我的同龄人不同,他们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念词,看不懂那些亮相和招式。那是儿时走过留给我的遗迹。 听姥爷说起有次一个建筑工程完成,晚上请来戏班通宵唱戏,当时只有六岁的我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整晚,丝毫没有困意。也记得某一个夜晚看戏归来,突然暴雨倾盆,我举着伞扶着蹒跚的姥爷,一步步踏着泥泞回家,那个时候我八岁。 04 儿时的我十分调皮,姥爷随我怎样都可以,给我大把的零花钱,带我到处去玩耍。小的时候傍晚看《名侦探柯南》,胆小不敢看,拉着姥爷陪我。有贩卖凉粉面皮的吆喝声响起,姥爷便端着碗去给我买,夏天是拌好的,冬天是炒过的,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姥爷开心地摸着我的头,然后说真好真好,吃多点,就长高了。 儿时的我很嘴馋,每天小零食不断,夏天一天三根雪糕,临睡前还想吃一包方便面,冬天就买最喜欢的上好佳和玉米棒子。姥姥怕我影响正顿吃饭经常喝令制止,姥爷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趁着姥姥不注意就把零食偷偷塞给我。姥爷做得一手好菜,我最爱吃姥爷做的烧肉和糖醋丸子,他总笑我是肉猫,从小就这么喜欢吃肉,长大了可不得了。 离家不远处有铁路,夏天午后睡不着,姥爷就拉着我的手在铁路旁溜达,教我趴在铁轨上听声音分辨火车是否是空车。四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散发腥烈好闻的味道,姥爷教我识别哪种植物是无害的,哪种树的叶子可以吹出声音。 沿着铁路一直走,就走到了一座铁桥,姥爷告诉我那是战争时候德国人建造的。铁桥上的行人石板十分稀疏,我吓得不敢挪步,姥爷鼓励我抬起头勇敢地走,说母亲小时候还在这里骑过自行车,当年河道水量充足,夏季发水可以漫过桥面,偶尔有火车轰隆隆驶过,桥晃得人胆战心惊,我吓得钻进姥爷怀里,看着姥爷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到。 曾经姥爷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在山上摘酸枣,在田野里采野菜,附近的村子有社戏,姥爷搬着凳子送我和姥姥去看,又急匆匆赶回家做饭,每天都有香喷喷的面条和新鲜的绿豆汤,中午姥爷摇着蒲扇坐在床边哄我入睡,下午坐在树下搂着我给我讲故事,买各种各样的东西送给我,比如一支钢笔,一个新书包,亲手做的宣纸风筝。 05 儿时的我会在午后,和姥爷去郊外玩耍。那是十分冒险和刺激的事情。 顺着碎石铺就的小路,绕过一段高过头顶的灌木丛,经过一个破败的寺庙,就可以看到东边出现的山路。寺庙里有一尊小佛像,一张暗红色的桌案,上面有香炉和积满了灰尘的供盘,可见已经没有人来这里上香。小寺庙虽然早已经破败,但是依然静谧威严。 寺庙之后的山路通向一座不高的山,应该是太行山的支脉。山上到了夏季会有大簇大簇的野花和酸枣。那些植物都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 那条山路如此漫长,树木夹道草木丛生,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热,空气中有十分刺鼻的辛辣,清脆的鸟声如影相随,一路上会看到阳光从树与树的缝隙里洒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满山的树汇成了海洋,格外湛蓝的天空中有浮云,映衬着这般情景。 山路稍微偏离的地方,会有许多酸枣树。上面有还未熟透的果实,幼小的我把大把大把的酸枣塞在兜里,却被树上的尖刺扎到,深深的伤口流出许多血。我坐在姥爷身边,看他随手折一些狗尾巴花来做出狗或者兔子的模样,我兴高采烈拍着巴掌。 06 每一年的正月十五,姥爷都到集市上买一个漂亮的灯笼送给我。那年姥爷胃部溃疡,住院治疗,体力不支的他在不懂事的我软硬兼施下,依然强忍着痛带我去买灯笼,他轻轻对我说,以后姥爷就不能送你灯笼咯,因为你过了十二岁了,是大孩子了。老了之后,你就把这灯笼送给你的小孙子,告诉他这是曾经我姥爷买给我的。 小时候天真的我问姥爷,你会死么?姥爷哈哈大笑,他说姥爷肯定会死啊。 我马上哭了,扑到姥爷怀里大声说姥爷不准死。姥爷拍拍我的头,慈祥地看着我,是人都会死的,姥爷也不例外啊!不过姥爷死了之后啊,你把姥爷烧了,把骨灰撒在河里,姥爷就顺着河就走啦,我还想着要去周游世界呢。 我使劲摇头,哭得更凶。姥爷搂着我,呢喃地说,傻孩子,傻孩子啊。 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从最初仰头扛着柴火大步走的姥爷,变成了后来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姥爷,这其中最大的感伤的是时间。 我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姥爷却更苍老了。平房也搬进了市中心的楼房,再也看不到远处的高山、铁轨,再也闻不到辛辣的植物味道,再也摘不成酸枣吃不了果子,也再也没有那些担惊受怕但又无比兴奋开心的好时光。 我突然想起那场重回老房的梦境,在梦里我拘束地低下头,疾步走过,路过很多户人家,这里曾经是儿时最爱的小卖部,姥爷总给我买最爱吃的玉米棒子,那里住的人家有一条非常温顺的狗,总是吐着舌头呆呆地看着我;这里住着的是姥爷的老伙伴,几年之前去世了,那里曾经儿时的朋友已经断了联系,散落在天涯;这家人的奶奶曾经抱过我,偷偷给我几块钱,那个路边的水龙头总是关不好,到了冬天冻得拧不开。 那些在梦中的场景,都是我的曾经时光,都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往事。 07 在那场梦的最后,我来到一座破旧的学校前, 门口是泥泞的小道,上面坑坑洼洼,无人修缮。路的尽头,有一个孩子拿着小铁锹和塑料泡沫做成的小船,背对着我踮起脚将小船放在池塘里。 我站在学校生锈的铁门前,看着青苔幽幽的池塘里漂浮的小船和兴奋的小孩,有翠绿翅膀的蜻蜓,悄悄落在学校废旧的单杠上。空气沉闷潮湿,是暴雨将至的迹象。我看到外婆踏着泥泞的小道站在学校铁门前高声呼唤我的乳名。 我内心惊讶。那个小孩慢慢回过头,于是我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有人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那世俗之中的事情,比如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空气和土壤,能够一直保持着深度思考、去理解和观察周遭。比一切抱怨来得更为妥帖,一如我们的长辈,他们经过了漫长的年代和考验,已经完全褪去了幼稚的棱角,能够容纳下别人的缺点和混杂,暗自内心有一座天平和限制,这才是真正的担当。 无须逃离,被刺痛着,也要承受。琐碎和锐利仅仅只是生活的假象。犹如玫瑰的刺,扎手之后才是芬芳的娇艳。 那场梦中的幼小自己和家人心甘情愿,低头默默一针一线,感受这花好月圆的安宁和洁净。一切自有定夺,在这片土壤上保持时刻回忆美好和向上的心。每个人都活在自我的深渊之中,而在梦中,曾经照耀万方,只是需要念想,和它终究带来的终局。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此时此刻,我安静地回望曾经的生活,想念着那片心中的过往,就算独自一人时也不曾有过彷徨。翻涌而来的是曾经留在回忆里的人,和即将面对的庞大的人生。 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你是姥爷的一块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兜里怕掉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姥爷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儿女孝顺,都挺好。 姥爷怕是不行了啊,要走了,要走了啊。 01 曾经我看过这样一段话,当一个人快到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潮伏的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汹涌极了,就像是大海的声音。 一开始我不太相信,直到姥爷在生命的尽头,我在家人的描述中,仿 佛亲眼看到了他的潮状呼吸。那么用力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胸腔内的隔膜全部顶破,似乎要把灵魂完全释放出来,似乎要与这世界做一次最强烈的告别,那个早晨的空气里,重重的呼吸声代替了一切,除了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就是这急促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几分钟后,姥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2013年4月10日上午9点13分。 那时候,他的儿女都围绕在身旁,声声呼喊着他,他的呼吸渐渐细弱,所有的仪器都宣告着即将结束,病房里乱成一团。姥爷或许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我们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要带着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所得和遗憾,前往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 生命在这一瞬间如同流水,如同手中沙,从手指间一点一点滑落,消失,不会再有。 夜晚,我独自在家,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心里像是倒带一般浮现出与姥爷的一点一滴,心里像是堵着一块长年累月堆积的石头,沉闷、压抑。请你慢点走,请你慢点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含糊而沉重地,穿透了这个世间的尘埃。 在那一刻我才觉得,我们是多么的卑微、脆弱、需要人陪伴,又是何等的徒劳挣扎。 除了服从命运,我们无能为力,一无所知。 姥爷,我们曾经付出了一切,但却得不到应有的救赎。 02 高中后离家去外地读书,直到大学和工作,我常年都在外地,一年能够见到姥爷的日子屈指可数。姥爷后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遛狗和等待。有一次我问坐在床边上发呆的姥爷,你在想什么啊?姥爷笑笑告诉我,在想你小的时候啊,那个时候你那么小,现在你都成大人了,姥爷什么时候看着你结婚生子,就死而无憾了。我赶忙说,姥爷你别瞎说,你还有好多日子活呢。姥爷只是大笑,不再言语。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姥爷已经病了,整夜咳嗽,喘气,吐出的痰带着血丝。家人一直央求姥爷去看病,他执拗不肯去,说是不信任医生,其实是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我从外地打电话劝说他,他一直不说话,良久才默默地说,活够了,姥爷这辈子活得够本儿了,现在闭眼睛也没有遗憾,就不用麻烦了。 母亲疼惜姥爷年迈,已经很多年不允许我在姥姥家过夜了。一年只有几次的机会回去看望他,他提前几天就在准备我最爱吃的饭菜,看着我吃得狼吞虎咽就心满意足。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一直在和姥姥絮絮叨叨讲我儿时的那些往事。 2013的春节是和姥爷度过的最后的一个春节,那天姥爷的情况尚可,正月初二时,姥爷不听母亲劝阻,拖着接近透支的身体提前准备好了食材,我们回去之后他也高兴地走来走去。姥姥说他今天精神状态真好,往日在床上躺一天,今天可是真高兴呢。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让姥爷在餐桌上一起吃,姥爷忙摆手,多少年厨师的习惯,姥爷从不在餐桌上和我们一同吃饭,想来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和姥爷一起吃饭了。 在春节的结尾,姥爷终于住进了医院,开始进行了各种的化验,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到了淋巴,姥爷的脖子开始迅速肿起,压迫住神经,讲话都已困难。尽管如此,每次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每次我问他好些没有,他都说好多啦!母亲说,只有你来,姥爷才露出笑容,可见姥爷是真的疼你呢!我听罢潸然泪下,坐在床边拉着姥爷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几经波折,姥爷治疗多日后回家休养,而后病情恶化又一次住进医院。姥姥每天都打电话给母亲,询问姥爷的情况,母亲一直都在宽慰。她和父亲每天白天在医院陪护,舅舅晚上整夜不眠,姥爷因为憋气无法正常呼吸,整夜无法入睡,舅舅想尽办法让他可以舒服一些。就这样,他的儿女一直都在身边守护,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 ?? 03 姥爷去世的前一天,我到医院看望他。 姥爷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因为放疗和各种刺激,他已经腿软到无法走路,母亲说姥爷几乎不能自己进食,举着勺子的手颤颤巍巍,母亲只能一口口喂他吃饭。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床边,看着姥爷那张布满皱纹蜡黄的脸。 他偶尔睁开眼睛看我,我连忙问他是否喝水,是否吃水果。他都摇摇头。后来姥爷让我扶他起来,他双手支撑着床边一点点向外面挪步,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我赶忙扶好他坐在椅子上,姥爷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气,我眼泪夺眶而出。 我悄悄对母亲说,你看姥爷的手也有点肿了。母亲示意让我看姥爷的脚,他的脚已经肿得不像话。姥爷有严重的糖尿病,脚已经肿到把皮肤都憋破,开始时不时流下一些脓水。脚面上布满了血管和黑青,看得人触目惊心。我担忧地问母亲,这没有办法治疗么?母亲黯然摇头。我问姥爷你的脚疼么?姥爷说不疼。母亲低低地说忍着呢,有很多地方难受可从来不说。我握着姥爷的手问,我给你擦擦脚吧。他摇摇头,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下午时母亲出去热饭,姥爷醒来坐在床边,我看着他出神。突然他低着头,轻轻地说,姥爷怕是时日不多了啊。我内心一惊,装作轻松的口气说,姥爷你别乱说,还要等你好了给我做好吃的呢。姥爷默默摇摇头,姥爷怕是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我走到床边挽住他的胳膊,哽咽地说,姥爷你别这样子,你没事的,你身体好着呢。 姥爷红了眼眶,闭上眼睛,默不作声。母亲端着食物推门进来,眼睛也是湿润的。我把姥爷扶到椅子上,母亲一勺一勺喂他带鱼,我拿着水杯在旁边,时不时凑到嘴边让他喝水。吃了一点点姥爷摇头,紧锁眉头脸色苍白,突然忍不住呕吐起来。母亲慌忙去找医生,我扶他上床躺着。姥爷急促地呼吸,闭着眼睛,呢喃地说,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 傍晚的时候舅舅来到医院,姥爷站在床边把身子伏在被子里,他的精神已经严重透支,难受到无法支撑。我强忍住泪水,扶住姥爷轻轻对他说,姥爷我们走了啊。姥爷点点头,睁开眼睛看着我,走吧,走吧,路上慢一些啊。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姥爷你要好好养着啊,我明天再来看你。姥爷抬头看着我,嘴角微微上翘,好的,去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 04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第二天早晨,母亲叫醒还在睡着的我,说要去医院,姥爷不太好。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说我也去。妈妈摇摇头说不用了,应该没大事,小孩子不用去。说完她急匆匆就走了。我又躺回床上,看看表,那是早晨6点40分。迷迷糊糊中我又睡着了,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突然一阵电话震动叫醒我,是父亲。 我内心一惊,慌忙接通电话,父亲略微沉重的声音传来,你姥爷,不在了。 我翻过身不敢相信地惊呼,你说什么?父亲顿了顿又说,你姥爷,不在了。我忍不住一声就哭了出来,谁能料想昨日才见过姥爷,今日他已经离开?谁能料想昨日还叮嘱他好好养病,今日再去看他,他却已经无法睁开眼再看一眼?我哭得不能自已,父亲在电话那头慌忙叮嘱我赶快来医院,不要开车,不要着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床,怎么夺门而出,怎么打车前往的医院,在半路父亲又接连几个电话说灵车已走,让我直接去姥姥家,我又慌忙往回赶。家里已经有舅舅的同事,姥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回去眼泪簌簌落下来。我拉住姥姥的手,她呢喃地对我说,这么快就走了啊,连家都回不来了,这么快就走了啊。 姥姥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在姥爷住院之后不曾去探望过一次,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远在二十天前,姥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里来了很多人,灵堂在客厅里搭建起来,姥爷的遗像放在中间,蜡烛、香炉、点心、蛋糕、香烟一一摆放,有人挂起了黑色的绸幔,有人拿来了砂盆准备烧纸,有人商议买花圈,有人点燃焚香插在香炉里。母亲和家人也陆续回来了,母亲痛哭着扑倒在灵前,家里抽泣声不断,我只是像丢了魂一样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连给姥爷上炷香都没有。 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知道了姥爷临终前的情况。父亲更早抵达医院的时候,姥爷神智清楚,但呼吸已经渐渐沉重。舅舅看情况不好,就打电话给母亲和小姨。他们赶到医院时,姥爷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父亲说姥爷之后意识模糊,不认识人。各种的仪器开始检测,母亲看着显示的指数开始正常,依然觉得没有大碍,只是情况在短短几分钟后迅速直下,姥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已经摸不到脉息,仪器检测的血压和心跳也在渐渐微弱,这时母亲才猛然觉得姥爷弥留了,痛哭起来。家人慌忙派人去拿姥爷去世之后的衣服,去安排各种事宜。 9点13分,姥爷没有留下一句话,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已经是10点10分。 我的脑子里仿佛住进了千军万马,轰隆隆作响,心里乱成一片,我看到柜子里有曾经我用拍立得照下的姥爷,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抚摸着相片,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把相片轻轻放进口袋。 05 按照家里的习俗,出殡之前的两天傍晚,家人要去殡仪馆给姥爷送饭,好让他吃饱了上路。我不顾家人阻止一味前往,我从未去过殡仪馆,也从未经历如此的生死离别。父亲开车经过儿时我和姥爷走过的铁桥、公路、铁路,经过要去老房子的桥洞,曾经铁桥周围的农田变成了草丛,曾经的公路变成了大桥,曾经的植物变成了工地,曾经的铁路渐渐荒废,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如今早已经变了模样。 终于第一次,我站在了殡仪馆的门前,大风阵阵袭来,身上瑟瑟发抖。我环顾四周,原来这就是每个人最后都要停留的地方,为何如此寂静无声?为何如此荒凉?为何连空气中都充满着呜咽?远处的烟囱内青烟翻滚,黄昏阴霾中的楼房慢慢浮现在其中,偶尔可以听到人低低的哭泣,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影子急匆匆掠过,我赶紧低下头,一阵恐慌。 我扶着母亲一步步上楼,跟着父亲和舅舅来到姥爷停留的单间,我开始抑制不住的双腿颤抖,胃里更是翻滚难受,心里七上八下仿佛大海潮涌般澎湃,脑海中开始飞快掠过曾经与姥爷的点点滴滴,一阵阵地头晕目眩。门口悬挂着的白色灯笼凄凄惨惨,大大的“奠”字让这一切变得阴森又不真实。母亲已经站不住让人扶着,脸上布满了泪渍。推门进入,我一抬眼就忍不住腿软,差点坐到地上,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强忍着站在父亲身边。 姥爷平躺在透明的棺椁里,身上覆盖着蓝色锦织的薄被,看不到面孔,长明灯在脚下,各种祭品排放在旁边。舅舅把晚饭放在案桌上,我和母亲忍不住跪下放声痛哭,有人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我一次次想要冲到前面去看看姥爷都被人拉住,有人低低对我说不要去,有人把我扶出房间,有人给我擦眼泪,有人帮我整理衣服。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不记得自己如何上车回家,不记得自己如何又给姥爷上香磕头。脑子里一遍遍浮现出姥爷躺在那里的样子,像是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守灵的第二天夜晚,我们劝母亲和家里的亲人去宾馆休息,我和弟弟还有哥哥坐在客厅里为姥爷最后一次守灵。哥哥红着眼睛默默对我说着他与姥爷相处的点点滴滴,追悔自己未能亲眼见到姥爷最后一面。我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推门进了房间,舅舅躺在床上,已经哭成了泪人。我从未见过舅舅伤心难过至此。舅妈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次次给他递纸巾,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后半夜,我躺在姥爷曾经睡过的床上,辗转反侧,曾经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点,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一次次狠狠敲击着自己的心房。姥爷去世时我未能在身边,成为了这一生注定的遗憾。我恨自己怎么不和母亲一起去医院,恨自己未能给姥爷擦拭身体为他穿衣服,恨自己未能托起姥爷送他最后一程。舅舅从我身边悄悄起身,默默出去,我听着外面一声声的叹息,最后睡了过去。 那一夜,我度过了这一生最漫长的一夜,仿佛时间在一点一滴地宣告,越是久远,姥爷就离我越来越远,他在向我挥手,他在呢喃与我告别,他转过头,他抬起脚,他慢慢下楼,他未曾逗留,他就那么一步步远去了。曾经的种种已经化作往事,而往事又随风飘荡在空中,成为了不可能再重来的记忆。 我猛然想起姥爷在去世前一天对我的话—姥爷怕是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姥爷原来提前已经有了预知,他已经告诉我,他要离开我,而如今,他真的已经离我而去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06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姥爷最长久最平静的一次相处,是在这样的生死之间,是在这样茫茫的无人境地。 深夜的时候,每过一会儿,我就起身给姥爷上香,磕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姥爷已经动身,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带一些钱,与我们一一告别,然后离开。泪眼蒙眬中,我一次次环顾家中,多么期望可以再一次见到姥爷,哪怕只是一个魂魄也好,可是没有。我只能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和姥爷就这样以这种方式平静地在一起,他的身上蒙着薄被,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殡仪馆的样子,像是一个孤单无助的孩子。我想象自己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想象着他已经苍白的面孔,想象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脚,他残留的身体。我忍不住仔细回想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往事一幕幕,依然是如此的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在此刻,应该是如此的重,如此的冷。 凌晨破晓的时分来临,到了姥爷出殡的时辰。姥爷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吧,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一声声地去想他,去念他。我想象自己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感受他身体里渗透出的寒气,但又能感觉到如同儿时一般的温暖;我想象自己依然被他牵着手,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小角落,我仰起青涩的面孔看着慈祥的他,这是姥爷曾经给予我的情感的见证。 现在,姥爷只剩下一副躯壳,上天把他的灵魂收回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老人,不放弃我的老人,这个给予我最初世界模样的老人,这个在我难过时紧紧抱着我的老人,这个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的老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实质慰藉和关怀的老人,他已经松开我的手,他已经对我告别,他已经走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他被上天收回去了。 我这样的不舍得。我什么都不能做。 今天当我站在姥爷的遗像前,点燃三支香,烟雾和泪水弥漫了双眼,模模糊糊看着姥爷安详的面孔,心里翻江倒海,往日一幕幕涌上心头。家里人来人往,但我却感觉四周如此寂静,依稀中我看着姥爷,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头,轻轻告诉我,不要哭,不要难过,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要走,一切自有来去。 我跪下叩头,姥爷,今日有我送你,你不会孤单,永远不会。 07 起灵。 随着一声宣告,我们送姥爷的最后一程,终于上路了。舅舅打碎了烧纸的砂盆,弟弟捧着姥爷的遗像,他的一众儿女跪倒在姥姥家的楼下,母亲痛哭得无法自已。我手里拿着剪好的纸钱,跪在柏油马路上,眼睛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又迅速消失。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一路撒着纸钱,他们告诉我这是买路钱,转弯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转弯了。过桥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过桥了。手里的买路钱不能断,要一路走一路撒,这样姥爷就有钱顺顺利利地上路,仿佛他的灵魂就栖息在这纸钱里飘飘荡荡。 姥爷啊,一路撒下的,不仅仅是你要过去的金银,还有我曾经为你许下的承诺,要让你一直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承诺,哪怕你已经离开,也要走得安然。 在停留的单间里,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去世的姥爷,有人掀开棺椁,撩起薄被,让亲戚们围绕一圈先瞻仰。家人已经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根本无法忍受这样诀别的时刻。良久,我被人搀扶起来,颤颤巍巍走到棺椁前,我忍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脑子里像是过了闪电一样轰的一切空白,我忍住不把眼泪滴在簇新的薄被上,强忍着内心无法言语的难过,抬眼去看躺在那里已经无法醒来的姥爷。 这是最疼爱我的姥爷么?姥爷在这孤单的房间躺了两天,脸上因为化妆抹了一点点的粉,让脸看起来红润一些,双眼紧闭,但又感觉异常的浮肿,整个脸软软地垮在那里,青青的胡茬儿依然明显,嘴里含着铜钱,有红线露出来。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苍白。 姥爷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我记忆中的痕迹,看上去那么陌生,那么孤独。我相信,姥爷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因为他不忍看到他的孩子们如此难过,而我们即将要告别的,只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身体。 告别仪式中,我和家人站在姥爷的左侧,亲朋好友前来送别,我忍不住一次次盯着姥爷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想到以后再也无法看到,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在殡仪馆的焚烧炉前,我们跪在地上,看着姥爷被推入了焚烧炉,我一边哭一边内心里大喊,姥爷,快跑!别让那无情的火焰焚烧了你善良的灵魂,别让那翻滚的黑烟玷污你年老的身躯,别让那个世界的纷争打扰了你难得的清净,别让我们的哭声让你无助地回头和徒劳地流连。 姥爷,走吧,走吧,一路走好。走吧,走吧,不要回头。走吧,走吧,旧梦依稀,往事迷离。走吧,走吧,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在满是纸屑的空地上,我看到了巨大的烟囱里冒出的浓浓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退散,直到消失。舅舅从窗口接过姥爷的骨灰盒的时候,我用手轻轻拂过,感觉微微的发热。我无法相信,那么高大魁梧的姥爷已经化作了一团灰,停留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更无法相信的是,从今以后,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就要盛放着他八十二年的岁月,如此沉重的时光,这如何安放? 一连串的祭奠仪式后,姥爷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寄存处的小阁子里,那里摆放着姥爷的水晶杯,有他最爱的香烟,有手机、茶具、食物。因为习俗,我未曾捧一捧姥爷的骨灰,想来应该是那样的沉重,一个如此重的身体,最后化作了粉末,化为了灰烬,被存放在高高的阁楼之上,终结了一生。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选择这最后的结局,正如工作人员看到如此难受的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停留。 姥爷的骨灰安放好后,他生前穿过的衣服、鞋子,用过的梳子、被子、褥子、床单,我买的帽子,母亲买的收音机,父亲买的剃须刀,所有的锡箔、纸钱和花圈,都一同扔进了炉子里,翻滚的火焰吞噬了姥爷曾经的一切,火在风中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是与姥爷最后的诀别。所有的一切都一同烧了,都没有了,都成为过去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行驶在路上,我靠在座椅上沉沉地睡去。旁边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做了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奇奇怪怪。在梦中我仿佛看到一片农田,还有一些树,树上挂着的都是小小的铃铛。远处看不到尽头,好像有山的模糊的影子。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过去,转身,对着我微笑,是这样好看而爽朗的微笑,是这样让人心情愉悦的微笑。 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我看着旁边坐着发呆的弟弟,他的眼里干涩苦楚,一言不发,车里有人在大声聊天,谁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否在这短暂的梦中见到了年轻模样的姥爷,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明白,生活一如既往,只有离开的人,永远地走了。 08 姥爷出殡的日子,恰好是我生日的这一天,老天要让我新生的这天,正式与姥爷告别,仿佛是用这样的巧合,提醒我此后时光里的每一刻,都已经没有了姥爷的陪伴,都不再有温暖的大手和拥抱,都不再有亲切的叮嘱和关怀。 命运就是这样的喜欢捉弄人,我会用自己此后的每一个生日,都和姥爷说一声再见,我会用之后每一天时光的等待和付出,来为姥爷做一次长长的守候。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也已经死了。姥爷像是我身体里的血肉,现在被生生地抽走,再也无法归还给我。当出殡这一天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这座城市开始呈现出微微的蓝色,看着它变成了一个仿佛要吞噬万物的巨大容器,空空的,冷冷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新的一天就在眼前,而我,却觉得如此的孤独。 时间可以迅速填平一切,就像海水可以覆盖住这颗星球的一切凹槽。 与姥爷的日子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无论我多么想回到曾经,都已经不可能,无需逃离,被刺痛的心也要默默承受。时间或许是最好的治愈师,他可以抚慰姥爷离开带给我的痛楚,却永远无法抹平我内心的这道伤痕。这是日积月累的见证,这是姥爷用爱填补住的空缺,而今他远离这个世界,这道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次次提醒我,在一起的时光不复存在,就连告别的时刻,都结束了。 送别姥爷之后,我在家中整日昏睡,仿佛要把这几日的痛楚忘记;而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姥爷最后的面孔又一次次扎扎实实浮现在眼前,我安静地回想自己曾经的生活,想念着那片心中的过往,也踏着姥爷曾经的足迹,一次次回到往昔,所以内心里不曾有过彷徨。那就犹如一片大海,广阔,寂静,我一次次漂浮在其中,面对着我曾经和以后的人生。 姥爷的离开太过突然,之前毫无征兆,我在这些夜晚,在浓浓的黑夜里,反复回望曾经的日子,反复回想起姥爷的一颦一笑,就像是秋天黄昏等待收割的稻田上,那些乌鸦飞过的痕迹;就像是深夜看一场悲伤的电影,等到结局之后才姗姗来迟的泪水;就像是整个下午坐在阳台上看一本晦涩难懂的书籍。那些时光缓慢流淌,像是一针一线缝补出的记忆,拼凑出了往日的模样。 我与姥爷的情感,就如同这北方的大地,波澜起伏,有灿烂如同信仰一样的阳光,有嘹亮婉转的歌声,不管我走到哪里,姥爷始终与我为伴,就如同这方土地,那条日渐锈迹斑斑的铁路,那片干涸如同手臂一样的农田,那些屹立在钢铁厂背后的老房子,那些生活在那里不曾离开的老人,都在一瞬间回到我的脑海里,从未离去。 09 我的姥爷,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饱经风霜和苦楚,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用自己的双手和内心的单纯与质朴,为我们撑起了这样的一片天空,如今他撒手离开,留下的是自己孝顺的儿女,留下的是他最疼爱的外孙,留下的是姥姥只身一人,留下的是无数让我唏嘘感叹的故事和往事,留下的是历历在目的记忆中的事情。 此后,再也没有人像姥爷一样疼爱我了,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再也没有人摇着蒲扇哄我入睡,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去看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给我做最喜欢吃的菜,再也没有人翘首等待着我的归来。它带走的,是我曾经二十多年与姥爷的时光,带走的,是这样一位普普通通老人的全部。 姥爷啊,我是你的一块宝,我是你最疼爱的外孙,你不能继续见证我的成长,你不能再留下与我的点滴回忆。你说此生没有遗憾,你说让我把你的骨灰撒在河里,你说你要去看看这个世界,那么现在,就让我做你的手,让我做你的身体,让我做你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去爱自己的人生,去享受此后的时光。 姥爷,你放心地走吧,不要回头,走到对岸,继续过自己喜乐的人生,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心愿,继续抱着对生活那种最简单的期许,一路走下去吧。 死亡可能只是一道门,逝去的那些人,也许并非是一次最后的终结,而是一种超越,经过了死亡,也许就走入了新天新地,也许就走入了下一段旅程,我会一直抱有这样的希冀。 我在这里,就与你正式地说再见了。下辈子,假如还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外孙,我还要和你一起,走过春华秋实,走过千山万水,你等着我。 姥爷,再见。姥爷,再见。 愿勿相负,愿勿相忘? ——妈妈,你不觉得,自从姥爷去世后,姥姥家的味道都完全变了么? ——每次我回来,总觉得这种味道很陌生,仿佛是进了别人的家。 ——有一股姥爷灵堂焚香的浓烈味道,挥也挥不开。 姥爷,世间变得如此空旷,思念也变得深不可测。你不在我身边。我的对岸还没有看到,但你却已站在那里,我能做什么。此后的每一刻,都贯注了思念。我这样想念你。 离去 时间点应该从2013年的4月13日说起。 那是姥爷出殡后的第二天,也是我生日的第二天,这样巧合的安排已不是第一次。之前父亲与母亲争吵,父亲说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话,你就是克星,和你关系好的人都死了! 与母亲要好的两位阿姨,都因病早逝,姥爷也走了。但后来某一个黄昏,我突然意识到,两位阿姨和姥爷去世的日子,都在我阳历或阴历的生日当天,于是我在某个午饭时间,半开玩笑地说,我爸还说你克人呢,可是他们不在的时间,都是我生日那天,还不知道是谁克谁。 母亲一愣,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餐桌上。 是这样吧,有些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你说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涌起,在我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姥爷逝世到今天,已经有近五个月了,这五个月的日日夜夜,我无一不是在难过中度过,哪怕在别人看来无异,只有我知道,在某些时刻,在我做一些平常事时,姥爷最后的面孔就会犹如一道雷,迅速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马上整个身体就如过电一般僵硬,一片空白,然后出现密密麻麻的雪花点,之后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情形,时间越久,出现得越频繁。 我一直都相信,姥爷已经踏过生死之河,稳稳地站在对岸了。他和我们不再一样,他已经是永恒,哪怕他的肉体已经烧成灰,存放在离我仅二十公里之外某座小楼的阁子里,但世界天地,却真正容纳了他的灵魂。他内心中曾经的爱恨,都化作了空气中的介质,融入我的体内,随着我胸腔的呼吸,反复轮回,蔓延不断。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相知相许,这才是永远的陪伴。 “永远”这个词,几分真实,几分虚假,又有多少人为刻意的因素,才能够保证让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在自己的内心停留。这所有时间的蔓延,都在瞬间变成了可以把握控制的东西,而正是因为这样的永远,我们才可以不停地安慰自己,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看着我呢! 这一百多天里,我不止一次梦到姥爷,有些情节庞大,醒来之后觉得仿佛是真实的故事;有些则模糊难懂,不知为何很快就会忘记。 如今,我能够完整记着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梦境。在这些梦里,我都和姥爷有过交集,并且对话,我一次次反复地拉着他的手,看他微笑,看他说话,跟随在他的身后。我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其他并不重要。 是的,这些梦境,是我与姥爷的相逢,是我思念他的凭证。 我没有放开手,我在梦境里凝望你,姥爷。 梦境 第一个梦,末日。 现在想起,那样的梦,依然充满了恐怖和邪恶,让我不敢回想,我知道一旦我去想,里面丰富的寓意和影射,会让我不寒而栗,我的世界或许会因为这看似虚幻的影响,完全颠覆。 梦的开始是我走在一座城市里,城市很熟悉,有些建筑是我的故乡,有些混杂着不伦不类的河流和山谷。我已经忘记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记得遇到了哪些人,只是天地万物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好像有超过我承受范围的地震发生。远处的高楼开始倾斜崩塌,树木连根拔起,汽车像是弹簧一样在身边跳过,有无数人与我擦肩而过,耳边是各种各样的呐喊,河水开始翻涌而出,像是海浪一样席卷而来。我飞奔着躲闪,拼命奔跑,嘴里大声叫着救命,但却无人顾及和应答。 当我筋疲力尽地走上一座小楼,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躲进那里,四周满目疮痍,只有那座犹如旅馆的小楼安然无恙,我在那里就会安全,于是我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通铺,像是乡下的土炕一般,一张张凉席和案桌放在上面。正当我犹豫该去哪儿时,旁边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响起,孩子,这边,到这里来。我不知道那是谁,只是觉得声音很熟悉,于是我丝毫没有犹豫,连忙上楼,进去一个房间,和一楼是一样的摆设,而就在此刻,我看到了姥爷。 他和我平日的记忆一样,满脸慈祥,头发银白,整齐地梳在脑后,穿着暗灰色的中山装,袖口规整,扣子一枚枚系得严实。我惊诧了,我慌忙拉住姥爷说,快走啊姥爷,这座楼要塌了。他哈哈大笑,不会的,这里很安全,坐下,休息一会儿,喝口水吧。 姥爷拉着我坐在炕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喝尽,问姥爷你没事吧?姥爷笑眯眯地点点头,没事啊,我挺好的,能吃能睡,倍儿精神。 我望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房间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提着一袋橘子走进来,齐耳短发,慈眉善目,很有福气的长相。姥爷起身接过橘子,对我说,这是我新找的老伴,快叫姥姥啊。 我正在犹豫,突然整座楼开始剧烈地摇晃,姥爷一愣,接着笑着对我说,差不多啦,然后对我摆摆手。 猛然间,我醒了。 第二个梦,聚会。 梦的情节很简单,就是过年在姥姥家,所有的亲戚和长辈欢聚一堂,连老家的老姨和婶子都在,大家说说笑笑,觥筹交错。 我开心地望着一大家子人,等着姥爷做他的拿手好菜。妈妈朝着厨房说,爸!差不多啦!不用再做,不然就剩下咯! 厨房里传出同样愉快的声音,好的,这就是最后一道菜啦! 话音刚落,姥爷端着一盘糖醋丸子走了出来,依然是精神矍铄,依然是中山装,依然是一脸的笑容。他把菜放在桌子上,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快吃吧,以后吃的机会就不多了! 我疑惑地说,姥爷,你怎么这么说啊?你天天都做给我吃啊! 姥爷爽朗地笑了,对啊!天天都做! 父亲邀大家举杯,姥爷和大家一起端起酒杯,开心地一饮而尽。姥爷招呼每个人就座,不停往大家的碟子里夹菜,嘴里不停地念叨,快,吃菜,吃菜啊!多吃点哦! 这时,我醒了。 第三个梦,送别。 第三个梦发生在姥爷去世整50天那晚,我在梦里,第一次回到了姥姥家的老房子,我曾经在一些文章里提起过,提起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提起不远处的学校,提起幼时的自己。 梦的开始就是那里,梦里父亲推开门,哽咽地告诉我,姥爷快不行了,恐怕支撑不过今晚。我听了之后眼泪簌簌流下,心想怎么会这么快呢?我到旧学校那里坐着平复心情,远远就听到了妈妈哭天喊地的声音,我意识到,姥爷走了。 正当我要急匆匆跑回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姥爷和父亲结伴而出,我惊讶地看着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一脸黯然,姥爷却轻松地笑了笑说,姥爷要走了,你要不要送送我啊? 我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我和姥爷走进学校,走到学校的照壁前,我点燃三炷香,跪下磕头,姥爷在一旁站着,神情严肃。我起身扶着他背对着照壁,我问他这样就可以了吗?他点点头。我又问,那你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姥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对啊,不回来了。接着,他轻轻挣脱开我的手,朝着照壁走了过去,穿过墙壁,就不见了。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送走的,是姥爷的魂魄。我开始放声大哭,大声呼喊着姥爷,开始奔跑在学校里,寻找每一个角落,远远听到父亲急促的呼喊,让我回去,因为母亲悲伤过度支撑不住,昏倒了。 最后,我是哭着醒来的,枕头湿答答一片,眼角都是泪水。 第四个梦,梦中梦。 在第三个梦里,我曾经问姥爷,你不回来了吗?他说是的。我以为我之后不会再梦到他,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再会与姥爷在梦中有任何的交集,但是,我想错了。 姥爷说得对,他不会回来了,但他的意思是,他不会以我认为的肉身归来,而是真正以灵魂的形式,探望他最爱的外孙。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这场梦里,做了两次梦中梦。其实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我依然还在姥姥家的老房子里,睡在老床上,夏夜,凉风习习,我盖着薄被,开着窗户,姥姥睡在我的旁边,神色平静,呼吸安稳。我也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醒来,感觉有人坐在我身边,我仔细辨认,是姥爷。他依然是之前梦中的样子,依然是那身衣服,那副表情。我坐起来,看着敞开的窗户,纱帘轻摆,有幽幽的月色倾洒进来,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反而高兴地望着姥爷。还没等我开口,他先问我,孩子,吓住你了吧? 我急忙摇头,没有啊,姥爷,你怎么来了? 姥爷微微一笑,想你,就来看你了呀。我疑惑地点头,那我是在做梦吗?姥爷说,是啊,你在梦里。我“哦”了一声,那姥爷你在那边过得好么,高不高兴啊? 他歪了歪头,吧唧了一下嘴,都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倍儿精神,就是有点儿孤单啊,想你了,所以就来看看你。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姥爷,我也想你啊! 这时,梦中的我,突然醒了,我依然躺在老床上,身边的姥姥依然沉睡着,我回想起梦中见到的姥爷,心里踏实,然后也渐渐睡去了。时间一闪而过,又到了夜里,又是那样的沉睡。在梦里,我猛地一睁眼,果然不出所料,姥爷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样,坐在那里慈祥地看着我。 我几乎是快乐地坐起来,半开玩笑地问他,姥爷啊,你怎么又来啦?姥爷哈哈大笑,怎么,不行啊?姥爷想你了呀!我故意撒娇,那你就不忙吗?事情不多呀? 姥爷皱皱眉,没事可做啊,每天看人打麻将下棋,也很无聊呢,所以就来看看你呀。我拉着姥爷的手,那你怎么不看看姥姥和妈妈呀,他们都很想念你。姥爷摇摇头,不好,会吓住他们的。 我懂事地点头,姥爷,那你以后要常来看我哦,我不怕,真的,一点都不怕。 姥爷眼眶微微泛红,但愿吧,我尽力。 后来,我醒了,但这次不是在梦里醒来,而是在现实中醒来,我躺在床上良久,我知道,这是第一次,我真正梦到了姥爷,哦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灵魂,他来看望我了。 你看到了吧,这些梦境,是多么的真实,而且富有寓意,你同样可以想象,我在凌晨一点写下这些文字,夜色茫茫,四下无声,是多么的让人难受的一件事。回忆那些往事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内心上的痛苦,而是一次次在面临着不真实和离别后的感伤及惋惜。 但是,母亲却一次都没有梦到姥爷,虽然她对姥爷的思念绝对不会比我少,但却没有过。我的理解是母亲天性胆小,姥爷怕惊吓住她,所以不曾去打扰。而我的小姨和我一样,时时在梦里见到姥爷,虽然梦的情节不尽相同,但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就是我们都非常地想念姥爷,姥爷也同样牵挂着我们。 就像他生前,对我种种的好。不曾消失,不曾远离。姥爷,虽然现在生死相隔,但我们的情分,却永不消亡。 映照 姥爷走了,带着他对这个世界我所不知道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管我有多难受,不管我有多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我都清楚地意识到,他离我已经越来越远,站在了生死的对岸。 我不在姥爷的身边,姥爷却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我想,我会渐渐习惯身边无人的情境吧,就好像是在水面上行走,无数的回忆和情感或深潜或表露在这之上,我明白心里已经无法再用其他的情感来填补这硬生生抽走的一块,尽管有时我会装作若无其事,但在很多的时刻,我都格外清醒,我知道,生命的来去,自有它的道理和章法,我们无力改变,唯有接受。 姥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自从姥爷去世后,她终日郁郁寡欢。母亲奔波于家里和姥姥家,身心疲惫,知道这并非是长远之计,但也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我的姨姥姥把姥姥接回农村老家休养,母亲才得以偷闲。 但没过几日,姥姥因为脑梗犯病,从床上摔了下来,妈妈和舅舅又慌忙将她接回,这时的姥姥,就连走路也需要人去搀扶。父亲低声长叹,怕是妈也时日无多了。 我内心一惊,就仿佛刚刚平静的水域,再一次,听到了海浪呼啸的声音。我是不是又要经历一次生死,是不是又要在内心里重重地划上一道伤痕,不得而知,也不愿意想得那么清楚。或许时间可以超越我们所有的想象,生的渴望,死的悲凉,都让我们一次次仰望它的磅礴,感叹自己的渺小。 我们身后黯淡下去的,是浓烟滚滚的红尘,我们所有的生活,包括姥爷的一生,都可以在静默中没有要求没有欲望地存在着,然后在自己内心黑暗的角落点燃一点光亮,仅仅是为了照亮前方的道路,也是为了温暖自己的双眼和灵魂,更是为了清算自我,慰藉自身。 生命中路过的许多人,家人,朋友,爱人,都是相互反射的镜面,彼此对照出的,是自己的人生环境。如果你在生活中无谓地挣扎,那么越剧烈,就会越痛,反倒是那些心中没有大事的人,最终会安全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曾经一度以为姥爷的心中没有大事,或者是胸无大志,但最后我明白,姥爷唯一的大事,就是他的家庭,他的儿女,他的亲人。 我错怪了他。我们必须遵循生命的规则,以此来映照自我,不断告诫自己,自己的时间,还剩多少。只有当我们紧紧握住手中那些幻觉和假象,才能把他们看成是真实,获得安慰。 因为你知道,我们最后,统统都会放手。那是我们最终的宿命。 相逢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命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哪怕偶尔想起,也会觉得彷徨,但姥爷的去世,让我第一次认真思考这样的问题。在某一天,我会在失去黑暗力量的同时,依靠姥爷的爱点燃一盏灯;在某一天,我会放弃手中那些一直保存着的东西,前往对岸,和姥爷住在一起。 触摸到生命的本质,并非是了无边际的黑暗,而是无休无止的轮回,和善念。 而在这样的时刻,就好似是有一根绳索,将生死对岸的我和姥爷,紧紧拴在了一起,任凭我们各自走得多远,都不可能松开,反而会越来越紧,绑缚住我的灵魂。 一天是二十四个小时,每一个小轮回就是一天,而这一百多个轮回当中,我都在做着相同和不同的事情,但姥爷给予我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我也真正第一次意识到,黏稠的情感并非是狂热和焦躁,而是犹如蜿蜒的涓涓细流,一点点倾入自己的内心,让内心格外的清朗,干净,并且安宁。 一想到姥爷,内心就会安宁,这是在最初的悲痛之后,最好的结局吧。 姥爷对我而言,就像是给我的一条道路,点起一把不会熄灭的火,让我知道,曾经自己独行在黑暗中是多么的危险和孤独。有一些或真实或梦幻的场景交替出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它们相互映衬,道路变得热闹起来,我会察觉自己拥有很多,生命也会得到新的提示,得以继续顺利前行。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姥爷赋予我的,需要我用剩余的一生去感恩。我的灵修师父对我说,人的死亡,只是一种蜕变,他只是涌向了其他人的新生。 我与姥爷并非是无法再次相见,还有梦境,还有思念,这也不是什么悲痛的理由。而是这样的感情与我的生命并不带来对峙,第一次这样的离别和悲痛全部涌了上来,觉得无法抵挡。 但是,经过这一百多天,我也明白,我不能一直为姥爷黯然神伤和难过,自己心存眷恋,知道珍惜和感恩,就已经足够。死亡的真相,是有巨大的理由和真实来震慑我们,除非自己本能忽略,否则势不可挡。 在北京的八大处,我为姥爷请了一道安魂符,写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挂在了佛祖的脚下,请师父为姥爷诵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他的亡灵,早日涌入他人的新生。 去去去,莫再留恋,莫再徘徊。五蕴皆空,一切虚妄。 相望 那天和母亲回到姥姥家,我实在按捺不住,偷偷对她说,妈妈,你不觉得吗,自从姥爷走后,家里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母亲忙碌的背影僵硬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不一样?我急匆匆地说,总能闻到一股姥爷当时灵堂焚香的味道。 母亲打断我,别瞎说。我又补充道,真的,总觉得家里的味道特别陌生,每次我回来都感觉自己像是到了别人家,要适应很长的时间。 母亲默不作声,只是拿起书桌上我给姥爷拍的照片,看了良久,我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她前面。母亲默默流下了眼泪,滴在了照片上,她哽咽地说,你的姥爷,实在走得太匆忙了。 我拍拍母亲微微颤抖的背,妈妈,我懂。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下楼去丢垃圾,我拿出钱包,拿出曾经给姥爷拍下的拍立得照片,呢喃地说,姥爷,我好想你,妈妈也好想你,大家都很想你,你还好么? 我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姥爷的旧衣,我把脸轻轻贴上去,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那是姥爷身上独有的味道,好闻的烟草味和干净的香皂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感觉那样的熟悉又温暖,刹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曾经写:死亡或许只是一道门,逝去的那些人,并非是一次最后的终结,而是一种超越,经过了死亡,也许就走入了新天新地,也许就是下一段完全不同的旅程。 姥爷,你是我送走的第一个人,我还会继续在这里送走好多人,外婆,母亲,父亲……我也会在这里被我的儿女送走,但我不相信这就是结束,而是我们全新的开始,等着我。 姥爷,愿勿相负,愿勿相忘。路上小心,总会相见。 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 旧梦依稀,往事迷离。 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愿勿相负,愿勿相忘。 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01 姥爷去世,已经整整一年了。 在姥爷病重的时候,他曾经几次说想回到老房子看看,母亲因为他身体不好几次推诿。现在想来母亲也很后悔。姥爷的突然离世,让他与老房子老邻居十几年的分离竟成为永别,让人唏嘘。 之前和家人开车路过通往老房子的桥洞,我说要不然进去看看吧?母亲摇摇头,人都没了,该搬的搬,有什么可看的?我说那我自己去,你们先回家吧。 在那样一个时间点,与多年未见的故地重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有点激动,有点难过,还有一丝的安慰。我这样告诉自己,姥爷,我替你回来看看了。 慢慢走过那些曾经的必经之地,曾经的农田变成了水田,有杂乱的水草长出水面探头探脑。曾经的工厂被生锈的铁门隔住,透过缝隙望进去里面已经是一片荒芜。曾经从不开工的煤场如今焕然一新,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拐一个弯便站在了老房子前,我停下脚步四下打量,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怎么会如此陌生? 好多人家都搬走了,好多房子都空了,天花板的顶棚掉下来悬在半空,空气里有一股浓重发霉的味道。原来粉刷一新的社区墙壁现在只有暴露在外朱红色的砖头,原来门口的那棵大柳树现在毫无生气,原来宿舍学校黑黝的大门现在不见踪迹,原来光滑的柏油路现在变得坑坑洼洼。 这里早已没有了昔年景象,只是一排排矮小的平房仿佛乞丐般衣衫褴褛地立在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角落里,不堪入目的旧颜,写尽了它的暮年。后来我看到一个老人在清扫街道,我认出那是曾经小卖部的老人,多年前开业的时候老人家还笑眯眯递给我好多根玉米棒。我急忙走过去问他,爷爷,你还记得我么? 他直起身子看我,然后摇摇头,不认识。我说我是阮梅香的外孙啊。他还是不好意思笑着摇摇头。我说我是王大山的外孙。他哦了一声说想起来啦,都长这么大了啊,真好真好。 我鼻子微微一酸,我说爷爷你身体还挺好吧?奶奶怎么样?他摆摆手说我还行,老太婆几年前就走啦,不在啦。我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我,你姥姥姥爷身体怎么样啊?也好多年不见啦。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姥爷去年去世了,姥姥也瘫痪了。老人家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喃喃地说,怎么会呢,老头身体不是一直挺好么?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哇?这人哪,真是……唉……真是…… 寒暄了几句我便向老人道别,他点点头说,去吧,孩子。 当我走出老房子,站在拐角怔怔地望着它,初春的黄昏阳光微浅,把不远处的房子照得格外迷离,一时间我觉得自己从未走近它,多年以后,它于我而言是如此的陌生,我置身其中感觉困顿和彷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归来是否是正确的事情。或许,早知物是人非,就应该早早把回忆定格在多年前,定格在那样一个无忧无虑草长莺飞的季节里。 一时间泪眼蒙眬,不知该感叹些什么。恍惚间我依稀看到儿时的自己,蹦蹦跳跳挥手对我说再见。身边站着的是多年之前的姥爷,他抱起儿时的我往老房子里走,然后转头对我说再见。 去吧,走你自己的路,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回来。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颓垣败壁,只有满目疮痍,只有风烛老人,只有年迈的沧桑。 02 我从未想过时间竟然如此之快,快到我仿佛还未来得及细想细看,就已经走过了一年的时光。我和姥爷最长久最平静的相处,是在生死之间,而这样的时刻,也早已远离。 在姥爷去世最初的那段时日,几乎夜夜不能安睡,想起便是哽咽落泪,经常在梦里和姥爷相见。可渐渐地心里不再那么难受,和家人说起也是云淡风轻,梦也少了。我之前拿着这些变化告诉自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随着时间流逝,它会被淡化、埋葬,最终成为心口上的回忆。 但后来我察觉自己错了,如今回头再望,曾经的点点滴滴似乎还在昨天,想起依然悲痛,只是生活用时间告诉我,情感的见证不会随着岁月变淡,而是愈来愈沉,它会压在心底,亲人的逝去也不再是一道伤疤,而是成为平常生活的磐石,坚不可摧,伴我前行。 前几日因为要进行祭拜,又恰逢清明假期,我回到了家乡。某个下午阳光很好,我和父母去河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铁桥下,我驻足观望了许久。母亲站在我身后低低地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姥爷经常带着你到这里玩耍? 我说,怎么可能忘记啊。母亲告诉我那里已经不让通行了,我说我去看看,便快步向桥边走去。 姥爷的老房子就离这座桥不远了,但站在桥上依然无法看到,它隐藏在难以辨认的小路尽头。不远处有一个桥洞,穿过去经过一片农田,还有几座破败的工厂,路的尽头左边是常年不开工的煤场,右边就是曾经住的老房子。 在我初三的时候,姥姥姥爷搬离了老房子,那时我在准备中考已经很少住在那里。后来母亲告诉我,很多邻居都到家里送别,老人们彼此紧紧握着手流下了眼泪。邻居们都在反复叮嘱,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一定要回来看看哪。姥爷姥姥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可是,直到姥爷去世,他都没有再回去。时隔十五年,我又一次走上了这座桥,这个曾经在梦里重逢的地方。 03 父亲说,你不是小时候害怕走那座桥吗?那我陪你去。我摇摇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你们在下面坐着等我,我自己去。 我顺着公园的防洪堤爬上去。时过境迁,桥还是那座桥,周围的一切却已经变了。曾经和姥爷走过的小道已经变成了快速公路,曾经郁郁葱葱的植物变成了高压电线杆,曾经桥头上的指示灯变成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曾经的小水库变成了钓鱼场,曾经的驻站房人去楼空,只有桥面上石板依然十分稀疏,还是当年模样。 十五年的时光,可以改变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可以改变生死,它可以改变许多我们以为永恒的事情,但无法改变的,是我们对挚爱之人的眷恋,是对往日情谊的怀念,是留不住的匆匆时光,它无法改变的,是此时此刻,我依然战战兢兢的心情。 姥爷曾经鼓励我抬起头快步走就不会害怕,我当时说不行抬着头走会被缝隙绊倒。如今我以为我会变得勇敢,可当我站在桥上才发现,我依然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孩子,怕被石板的缝隙绊倒,怕一不留神翻下桥去,怕被水流冲走。我已长大成人,可这样的心情,却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好多年了吧,我再也没有经由姥爷的眼睛看到远处的高山、河流、铁轨,我也再也没有闻到过辛辣的植物味道,我再也没有让姥爷背着我去看社戏。日子久了,往事却越发地历历在目,当我站在铁桥上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周围,我又一次深深感觉到,那些担惊受怕但却兴奋开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曾经姥爷最爱做的事情,是等待和回忆。他在等着最疼爱的外孙回去看他,他会早早准备好我好吃的菜,买回我最爱喝的饮料,看我心满意足地吃饭,一边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念叨,小肉猫儿,多吃点,多吃点肉,多吃点就长高了。 是啊,哪怕我都年近三十,姥爷依然叫我小肉猫儿,依然盼望我多吃点,依然盼望我再长高点长壮点。 姥爷在去世前,曾经偷偷分几次给了我近几万的零花钱,还特别叮嘱我不让告诉任何人,愚昧的自己当时只是惊喜姥爷出手阔绰,哪里想到,那是思量时日不多的姥爷,用他最朴实最直接的方式,做了他最后能够做的事情,交代了他于我的情谊。 想到这里,站在铁桥上的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04 远远听到父亲的声音,你抬起头走,不要低头,不然你会头晕。 回头望去,父亲快步向我走来,他估计是担心我的恐高症。父亲三步并两步就走到我的身边,他一把拉住我说,你没事吧?头晕吗?不然就快下去吧。 我摇摇头,双手扶住栏杆依在上面,没事,我就是看看。父亲松了一口气,沉默地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我脑海里像是过电一样想起了很多事情,稍微思索了一下,我问父亲,你知道妈妈不是姥爷的亲生女儿吗? 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知道姥姥和姥爷不是原配夫妻,他们的原配都早早因病离世。大姨是姥姥原配的女儿,舅舅是姥姥抱养的儿子,小姨是姥爷原配的女儿。他们只生育了母亲一人。 但姥爷离世后我才知道,母亲也不是姥爷的亲生孩子,母亲和大姨才是亲生姐妹姥姥和姥爷再婚后,并没有再生养过儿女。母亲和姥爷并没有血缘关系,那就意味着,我和姥爷也没有。 父亲略带担忧地看我,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我使劲摇摇头,我觉得姥爷很伟大,他把妈妈视为己出,孩子里最疼爱的就是妈妈,又那么疼我,这样好的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他永远都是我的姥爷。 父亲点点头,是的,你姥爷是一个非常非常伟大的人。 春天午后的阳光和煦,四下无声,微风吹来稍稍带点凉意,我和父亲站在铁桥上驻足,我望着远方,那里曾经是故乡最老最静的小路,现在也是车流穿梭人来人往,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只有离去的人,才会永远停留在心头,以永恒不变的模样。 我想起姥爷去世的第二天夜里,舅舅躺在上床流如雨下,舅妈坐在床边安抚他。我走过去坐下,舅妈一边抚摸着舅舅的头发一边哽咽地对我说,你的姥爷,是我见过这么多的人里,最伟大、最博爱、最善良、最无私的人,再没有其他人可比了。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了舅妈的话语所指。是的,再没有其他人可比了。 05 母亲格外郑重对待祭拜姥爷的事情,前几天就剪下了各种的纸钱,叠了元宝,买了纸房子纸戏台,买了各种水果,清明这天又早起做了十个菜,刚做完手术后的母亲满头大汗在厨房忙碌。我叮嘱她多休息,她淡淡一笑,没事,就这么一会儿而已。 再次来到殡仪馆,平时这里清净得很,空气里都充满着呜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却仿佛到了一个旅游景点,车流人流往来频繁,人们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悲伤,只有漫天的青烟宣告这是何处。 来到存放姥爷骨灰的架子前,舅舅打开柜子换烟换绢花,我和母亲拿着手帕在擦拭祭品,那些橡胶塑料做的面条、手机、麻将、象棋、童男童女依然还在那里,以一种安慰似的存在默默守候着一个盒子。 我曾经写,那样高大的姥爷如今变成了一捧骨灰,被束之高阁存放在这里,之后等到姥姥百年后才能入土为安,想来让人伤感。但如今我却明白,人生来就是要面对着死亡,但没有人生来就会思考死亡,人们都在想活着的事情。正如母亲曾经说,人死后再怎么祭拜和怀念,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去的人又能得到什么,都是怀念的方式。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不要让自己后悔,才不枉费自己称之为儿女。 人实在是多,祭拜台上都在排队,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我们。我拿出姥爷的照片放好,舅舅准备了水果和点心,小姨准备了香烟、蜡烛和酒,妈妈把东西一一摆好,我点燃一根烟插在香炉里,袅袅青烟弥漫在四周,我透过刺鼻味道的青烟望着姥爷的照片,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来时的路上我问母亲,你还会哭吗?母亲微笑着说,不哭了,都多久了。可当我们站在祭拜台上,母亲却是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人。 在那一刻,我并非像之前想过的那样去劝解和阻止,而是静静看着母亲掉眼泪,那是她获得释放的方式。周围的一切似乎失去了声响,内心也变得寂静一片,空无一物。良久,舅舅和小姨红着眼眶扶起母亲,母亲颤颤巍巍站起,眼泪却依然止不住簌簌掉下来,在一旁等待的陌生人看到这般景象,也都忍不住黯然落泪。 也许在这样面面相对的情景下,彼此之间才能够袒露心扉,内心里那些已被隐藏了一年的情绪,终究在今日以眼泪得以解脱,曾经埋藏的相互指责、挑剔、抱怨、争执和难过,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的离去而终结,就如同风干后的墙皮,一层层剥丝抽茧,裂了,掉了,化了,消失了。 眼泪带来了印证,对姥爷的爱与怀念,穿越了生死,也穿越了这深不可测的时间,直达到了内心深处,带来如此庞大的感伤,所以母亲才会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所有的仪式或许都不重要,再精美的供品都要被丢进火炉中焚烧,再好看的供品都有清洁工在那里等着收拾。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们草草收拾了供品来到焚烧炉前,舅舅拿着粉笔在炉子上写下了姥爷的名字画了一个圈,这样焚烧的供品姥爷就可以收到了。一团团火焰吞噬着活人的祝愿、希望和祈祷,也吞噬着这个世界上来自内心的一把灰烬。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有丧乐队一遍遍来来回回,每响起一次,就有一位往生者已经火化完毕,祭拜即将开始。依然有痛不欲生的人哭得瘫倒在地,依然有神情平静的工作人员在指挥着各种仪式。这个世界,依然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幸福,有人痛哭。这条路,依然有人出现,有人消失。 我抬头看到在祭拜墙上刚刚挂上的往生者照片,那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生。小姨也看到了,她轻轻对母亲说,你看,那么年轻的孩子,就那么没了。 母亲抬眼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又流了下来,是啊,她的家人该多么伤心,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母亲是在说她自己。 06 最近难得的好天气,有那么美丽的阳光,城市来往的人群依然喧嚣,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如我一般,我也从未认真思量过旁人的故事,也没有想过,在姥爷去世一年之后,我能领悟到什么。 时间可以迅速带走一切,却带不走迟暮的爱恋,带不走浓烈的情感,带不走镌刻的回忆,带不走所有以爱为名的思念。 姥爷真的走了,这一年里我用尽全力来说服自己这样的结局,这已是无法再回头的往事,任凭我如何回望,它都成为了心口的过往。曾经的热闹是过去,曾经的疼爱是过去,曾经的时光是过去。现在,仅剩下一份犹如契约的回忆,成为了以后此生陪伴的印记。 时间越久,越觉得姥爷给予我的一切越发厚重,我开始意识到,这就好似是一条光明的道路,姥爷曾经牵着我的手走了上去,递给我一串通往未来的钥匙,他默默陪我走了一段,然后转身离开,剩我一人继续前往以后未知的路途。 但是,哪怕我孤身一人,也从不觉得害怕,因为他在很久以前让我明白,这条道路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善意,那些所谓的曾经和将来,就这样一点点沁入自己的内心,让整个人都变得如此安静。 姥爷的一生,从未试图超越命运给予的枷锁,他在生命的黑暗里不停地努力和挣扎,但却从未真正地反抗,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他冲出了自我的身躯,把自己放置在了一个庞大的人生构架之中,生命在他的眼里犹如明亮的光线,以爱的名义照耀着家人,他所做的所有事情,仅仅因为一份陪伴,而当他离去的时候,这份陪伴,也会永久地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我没有想过要和离去的人永远告别,还有思念,还有感情,还有往事,还有回忆,还有那么多不是悲痛的理由和过往,一份思念夹着一份铭记,一份铭记伴随一段道路,在长此以往的时光里,有人陪伴,在心里。 最近流行的一句台词是这么说的:道别要早早做才好,因为真的到了最后一刻,就没办法好好道别了。我感同身受,这么多时日,我都为自己在姥爷离去时未能守候在身边而深深自责,想要告别却已来不及。或许正如大家所说,离开时,要好好告别,像最后一次那样。相见时,要心存感激,像第一次那样。 我会永远记得,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份隽永的情意,如此浓烈和炙热地伴随我整个少年时光,此后不管是怎样的往事,无论遇到怎样的人,都会有它的陪伴,我会将它深深放入心里最神圣的地方,让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我可以继续依偎在它的树荫里,度过以后漫长的人生。 我也相信,一定有这样的地方,那里有着最最美好的事物,姥爷已经搬到了那里,他每天早起养花,晚来散步,他每天编织希望,怀念故人。一定有这样地方,姥爷会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默默给我鼓励和慰藉,从未离开。 或许这是我近期最后一次写下关于姥爷的文字了,阴差阳错也好,随缘偶遇也罢,曾经的点滴已经化作青烟,飘散在这个世界。人不重要,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无法抹去的感情,分别在所难免,无论有多么舍不得,还是要好好道一声再见。 可是再见不是永别,再见是为了更好的珍重,也是在心里留下一份期许,去路漫漫,且看且行,来日方长吧。 是的。姥爷。这不是永别,而是再见。 后 记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几度重逢几度离愁。历经苦难痴心不改,春花秋月随风记忆。 你想起我是旧时明月,你忘记我是劫后余生。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01 有些事情,就仿佛是泼出去的水,没有办法挽回了。 在五月的散文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出版时,我已经开始写这本书里的故事。如今,我把这本书,当作送给你、送给我遇到的那些人的礼物。 我们都早已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随心所欲的生活,人总归是要受到许多的束缚,但我们依然可以努力和争取,去过想要的生活,去遇到期待的人。 人活着,太容易就不好玩儿了。 02 写这本书在很多人眼里觉得略微仓促,因为它实在距离上一本的出版仅有半年。但我想时机刚刚好,不是怕来不及,而是当下,非如此不可。 因为那些人,再不写下来,就要被我遗忘了。因为那些事,如再不去纪念,就要消散了。你可是否和我一样,都有这种眼前着某些东西消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是否也在看这本书时,想到了你曾经遇到的那些人? 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会非常欣慰,因为我写这本书,仅为纪念。无法给你此后的时间,那把我的曾经和现在送给你,收下吧。 0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羞于谈论那些真实的过往了。 如果有人分享了一些故事,会有评论说这是小说吧。有人写了一些情感,会说这必定不是真的。有人谈到一个朋友,说是别人家的存在。在我们的眼中,所有的真实,离得自己如此遥远,遥远到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新闻,假的娱乐,假的情感,假的悲欢离合,假的无所畏惧。 话语权是现在网络上人的独特能力,在某些场合和地点,可以做一些站在道德高墙之上的事情,说就说了,做也做了,你能奈我何? 不在合适的地点做不应景的事情,就算荒唐,就算不堪,终归原因说一个假,便可以过去。若是过了,还不承认,反倒成了许多人的笑柄。我不乐意,不想写那些东西。 04 这本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如果你问我这本书最大的特色是什么,我首先要如此回答你。真实记录了一些人事,是我愿意做的事情。其实构架一篇虚构的小说不算难事,但对于擅长写散文表达情感的我来说,更愿意和你分享一些我曾经生命中遇到的人事。 写散文需要真情实感,否则会违背内心,真实表达自我情愫,或偏激或矫情,但都建立在完整真实之上。而这本书中的故事,同样也是如此,你所看到的,恰如其分,是我经历的,你所看到的,虽是他人的生活,却依然与我息息相关。 当许多作者开始用剧本式写作的畅快和曲折情节来吸引读者时,我却依然坚持用最真实的故事打动你。这都是好的,并非是对前者不屑,而是我觉得,我依然还没有讲完自己身边的故事,不着急。 在写作上我从不着急,写了近十年,早已明白,慢慢来,会比较快。 05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谈谈孤独。 谈论孤独已经成了今年非常流行的事情,孤独成为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成为都市人的代名词。每当夜深人静时,站在万家灯火前,心中的那些自怜情绪会迅速翻江倒海。 某一天深夜我写作疲累,站在窗前抽烟,看到对面楼的某个窗户前也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楚男女,只是一团黑影簇簇立在那里。他也看到了我,冲我摆摆手然后转身走了。我依然叼着烟盯着窗口,心想,自我的孤独,注定无法与旁人分享。 这本书里写到的那些人,注定也是孤独的,被误解、被讽刺、被嘲笑,甚至被社会抛弃,当人放弃了身为人本身的尊严,不再计较任何的事情,不知是值得庆幸还是一种悲哀。 ? ? 在我看来,任何的情绪都不应该被夸大和歌颂,热闹也好,孤独也罢,都是徒有虚名,是自我意识的产物,当人陷入了困顿中,一切也就不再顺理成章。 06 写完这些故事后,我辗转几座城市探望书中的那些人,好在他们安然无恙。冬冬依然在寺庙里修行,我送给他我的新书,他如获至宝,高兴地对我说,康康哥,你知道吗?有人来看过我,对,没错,就是你写了我,他们就来看我了。我问,你高兴吗?他点头,高兴,可高兴了,终于有人来看我了。 我和叶在台北重逢,他在澳大利亚结婚,也已经做了父亲,就是有些微微发福。我嘲笑他当年意气风发不在,他一本正经给我解释有个家庭是男人的担当。那晚我们喝多了,一众好友横七竖八醉倒在路边,叶眯着眼睛看我,呢喃地说,好想回去看看啊,哪怕一眼。 小松这厮放了我鸽子,说要来北京小聚结果临到日子却说不来了,原因是要找的另外三个人都没空。我对着电话吼,他妈的那我和ingfree都不是人吗?你是不是压根不想见我?小松嘿嘿直笑,我怕你催稿啊。哦,对了,他现在给我监制的书系做装帧设计。 前几天在活动现场刚见到小柒,我开玩笑说你瘦了啊!她微微一笑,最近健身呢。我说我知道。其实我在微信朋友圈最关注的人就是她了,总担心她过不好,担心有人欺负她。她知道我身体不好特地买了药送给我,用了几天果然有效。想来小柒送给我很多东西,她赚钱不算多,以后别这么破费,哥心疼。 罐子女王的孩子越来越萌了,作为干爹我特别有面子,姐夫心心念要开公司,我给起了一堆名字,结果都被注册了,后来我躲清闲玩消失,罐子说要提刀到北京杀我,呵呵,干说不练假把式,有本事你倒来啊,抱着我儿子来,我要掐着玩儿。 前几天偷偷回家,去看了看姥爷。看着他的相片,我哭了。 07 姥爷的四篇文章,是这本书里最特殊但也最为重要的存在。 我在文章里写,一想到姥爷,内心就会安宁,这是在最初的悲痛之后,最好的结局。姥爷的离去仿佛是一个标志,带走我的年少时光,让我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快速地成长起来。 人或许总是如此吧,只有在你真正失去之后,你才会明白那些曾经的人事背后所赋予的意义。姥爷给我指明一条道路,向光,向善,向着心中不会熄灭的火焰,那是一份与生命有关的提示,让我可以安然前行。 我用了四篇文章回顾了和姥爷相处的点滴,此后也会用我的一生去铭记姥爷。人生来有命,命的消散不会将记忆带走,它依然镌刻在我的心里,时间越久,才会越发地深刻。 死亡或许只是一种蜕变,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只把这份思念深埋于心底。 时间往往复复,我们终将分别,但情谊不变,那些悲痛也终将释怀。所以我写下了书中最后一章,也是我最为看重的文字,我用它怀念姥爷,怀念我曾经的年少时光,怕是此后很少会再机会提及,所以此时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或许此后,关于记忆已经没什么可讲,一切变得可以遗忘,关于我的曾经,关于我的家人,如果能够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也只有现在。 08 曾经走过的街道,遇到的人,看过那些或悲伤或温暖的故事,被我写在这本书里了。曾经没有想过,我会以这种讲述的方式回忆他们,也没有想过会被你们看到。 我之前觉得写散文是需要勇气的,因为那是个人的事情,关于自己和内心。但此刻写完那些真实的人事,我觉得依然需要勇气,我躲在幕后指挥这一切,让他们各自起落安妥,因为真实,所以小心翼翼。 出版这本书要谢谢很多人,首先要感谢刘家瑞先生,他的支持和鼓励于我而言是胜于一切的动力。感谢崔佳老师,她对我写作的指点让我受益匪浅,也要感谢她的理解和包容。谢谢我的编辑李格,她对文章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我,耐心和专业让我刮目相看。谢谢编辑冯雪雪,她给予我的指导同样深刻且一针见血。感谢设计师Teaya为这本书的装帧,感谢公司的所有同仁。 感谢网易云音乐和黄俊先生,歌单能够在短时间内进驻网易云音乐离不开他们的配合和支持,感谢荔枝FM和同仁伙伴,播音一直都是除写作之外我保持初心的方式,也会继续在这里用声音和你分享我的内心世界。 感谢大冰老师为本书的慷慨作序和推荐,感谢流水纪先生撰写歌单推荐歌曲,感谢姜玖赤老师对本书的指导,他们的才华和亲和力让我印象深刻,鼓励和认同对我意义重大,作为晚辈能够得到前辈们的无私指点和提携,是多么幸运和感恩的事情。 谢谢所有的作者朋友一年来对我的关照和鼓励,也要感谢所有的读者和听友,有太多人对这本书抱有期望,给我不吝的赞美,让我受宠若惊。这本书承载了许多人的心血,早已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文字,而是许多同行、前辈和老师一起完成的作品。 在这样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能够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成为好友,能够一起做成一件具有意义的事情,对我而言,已属莫大的荣幸。 09 曾经我说,我热爱写作,于是便一直写了下去。后来我说,是生活促使我写作。时至今日,我想说,写作是我保持初心的方式,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坚持和固执。 有时我看着自己啊,就忍不住回想起多年之前的一个深夜,当我脑海里灵光一现,出现“这么远那么近”这个笔名,当时内心的欣喜依然铭记在心头,只是那时的我没有想到,我会坚持这么多年,更没有想到,这样一写,十年过去了。 写作这条路,乍看之下没什么了不起,和其他我们所做的事情无异,甚至和我们每日经过的街道、胡同、地铁等都类似,写作是姿态,本身不具备情感,但却因为承载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的人事,变得意义非凡,它因为有了生命的厚度,才显得格外沉重。 身为一名作者,从不敢说自己写得多好,但却自认去用心观察了这个世界,认真对待了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更希望自己可以经由写作,保持多年之前的初心,不要被现在的世界所改变。 这的确很难,但我依然在做,是时光给予的历练,让我们变得更好,也是时光,会残忍地改变一切。于是,我将自己交付给了写作,期待时光不负我心,还我更多的希望和美好。 这便是了,我期望你们读完这本书,都可以成为一个走过道路看过风景的人,成为一个冷暖自知的人,成为一个内心澄明坦坦荡荡的人。我正在努力,但愿你也是。 10 最后特别想对看到这里的你说些话— 我们都是如此渺小的人,苍茫一粟,我们或许不会经历大起大落,没有书中那些人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没有异于旁人的成长经历,我们很普通,普通到不值得一提。但是,我们依然用尽全力生活在这里,为的是要做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 书中的那些人,冬冬、林、叶、H、艾小展、小忆、小柒、罐子……还有我的姥爷,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一步步按部就班地长大、成熟,经历过许多平凡人事。只是他们的生命里,或许出现了一些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是,他们都跨过去了,过去了,也就真的放下了。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一样明白,每个人都要经历属于自我的起起落落,我们的那些孤独、彷徨、失落,无人能懂,但人人都会体验,那些最初无法忍受的情绪,不必深究不用纪念,真正需要铭记的,是身边陪伴你的人事,是爱。 做一个淡然处事的人,做一个善待他人的人。我们走了许多年才走到今天,能够支撑自己的不是恨,而是幸福和快乐。如果你和书中的那些人一样,经历过诸多纷争,面对过生离死别,你就一定会懂得,此时此刻的安逸是多么珍贵,你也一定会庆幸,平平淡淡才是我们最后的幸福。 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修行,这个江湖,我走不完,你也是。 生命是应该用来体验和发现的,它给予我们各种的安排,必定有它的意图和苦心,做一个在对的事情做对的事情的人,做一个内心丰盈而强大的人。 曾经的人事都已过去,但请你不要忘记,某些时日里再次遇到,记得说一声别来无恙。 那些曾经温暖过我的人,此刻被你阅读,希望也能够温暖你。 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此刻被我遗忘,希望你也能够忘记。 江湖行走一路风,一路行走肩膀齐。把新路慢慢走旧。把旧路慢慢走平。人生如是,爱如是。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人来人往,勿失勿忘。 这么远那么近 2014年10月31日 于中国北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